二_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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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就摆在临河的阳台上。奥巴尔第侯爵夫人租的春天别墅,坐落在一块高地的坡上,花园墙外恰好是塞纳河要流向马尔利的转弯处。

别墅对面的克鲁瓦西岛大树成荫,远远望去一片葱绿,还能看见一大段宽阔的河面,直到树木掩映的河滩水上咖啡馆。

夜幕降临,这是临水由晚霞染红的一个宁静温和的夜晚,一个给人以幸福之感的清幽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吹动树木枝叶,没有一丝风吹皱塞纳河明亮平滑的水面。然而,天气不太热,温暖宜人,非常舒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爽,从塞纳河岸冉冉升上静谧的天空。

太阳落到树后,转向其他地区了。人们似乎感受到已经入睡的大地的安逸,在宁静的空间里感受到世间闲适的生活。

大家走出客厅,要到餐桌落座时,都不觉观赏起来,悠然神往了。一种温情的欣悦浸入心田,人人都感到濒临这条大河,有这暮色做背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这样的乡间用晚餐,该有多么惬意啊!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臂,伊韦特则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臂。

只有他们四人用餐。

两个女人似乎全然不同于在巴黎的时候,伊韦特尤为明显。

这姑娘不大讲话了,恹恹的,神态严肃。

萨瓦尔都认不出她来了,不禁问道:“您这是怎么啦,小姐?上周见面之后,我觉得您变了。您变成了一个完全有理智的人了。”

伊韦特回答:“这是乡间产生的影响,我不再是原先那样了,觉得自己怪怪的。再说,我也从来没有连续两天保持同一个样子。今天,我可能疯疯癫癫的,明天又可能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像天气一样变化。要知道,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这要看什么时候而定。有些日子,我会杀人,注意,不是杀牲畜,我绝不会杀牲畜,而是杀人,对。过了些日子,我又会为了一点点小事而流泪。各种各样的念头从我头脑里闪过,这也取决于我起床时的心情。每天早晨一醒来,我就能说出直到晚上我会是什么样子。这种情况,也许是受我们所做的梦的支配。这还取决于我刚看的是什么书。”

她穿一身白色法兰绒衣裙,衣料柔软轻飘,恰到好处地裹着身子。那大褶的宽松上衣虽然遮住胸脯,但箍得不紧,充分显示出她那没有束住的、发育成熟而挺实的乳房。她那纤细的脖颈从蓬松的大花领中探出来,随着和缓的动作而倾斜,颜色比衣裙黄些,宛如肌肉制成的一件首饰,支撑着一头沉甸甸的金发髻。

塞尔维尼注视她许久,才开口说话:“今天晚上,您真是光艳照人啊,小姐!但愿我见到您总是这种样子。”

伊韦特带几分平常的狡狯口气,对他说道:“您可别向我表白爱情,米斯卡德。今天,我会认真对待这件事,这可能让您付出高昂的代价!”

侯爵夫人显得很高兴,非常高兴。她穿一身黑衣裙,衬出她那丰满健美的身段,显得十分庄重。上身有一点点发红,一条红色康乃馨花环,犹如一条链子,从腰带垂下,又拉起来系到臀部。一朵红玫瑰花插在她的深色头发上,她这种由似血的花朵点缀的朴素的打扮,这天晚上凝住人的这种目光,说话缓慢的声调和极少的动作,总之,她全身上下都蕴含着某种热烈的情绪。

萨瓦尔神情也很严肃,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不时做个习惯的动作,摸摸褐色的胡子,仿佛在想些深奥的事情。他那胡子修剪成尖形,是亨利三世的式样。

有好几分钟,谁也没有讲话。

继而,在传递鳟鱼的时候,塞尔维尼正色说道:“沉默有时就有好处。不讲话的时候,往往比讲话的时候相互更亲近,对不对呀,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略微朝他转过身子,答道:“这话有道理。大家同时想些愉快的事,的确甜美极了。”

她随即抬起火热的目光,投向萨瓦尔,二人相互凝视了几秒钟。

餐桌底下也有点难以察觉的小动作。

塞尔维尼又说道:“伊韦特小姐,您若再这样老老实实待下去的话,就会让我相信您有心上人了。那么,您的心上人可能是谁呢?

如果您愿意,我们就一起猜一猜吧。那支一般的爱慕者大军,我抛在一边,单提几个主要的:您爱上克拉瓦洛夫亲王了吗?”

伊韦特听到这个名字,就猛醒过来:“我亲爱的米斯卡德,您怎么想得出来!那位王爷嘛,样子就像蜡人馆的俄国人,他可能在发型竞赛中赢得过奖牌吧。”

“好吧,那就把亲王排除掉。哦,您是看中了皮埃尔·德·拜尔维涅子爵了。”

这一回,伊韦特咯咯笑起来,问道:“我什么时候搂着雷齐内(她有时叫他雷齐内,有时叫他马尔瓦齐、阿尔让特伊,因为,她给每个人都起了好几个绰号) 的脖子,对他窃窃私语:我亲爱的小皮埃尔,或者我神圣的彼得罗,我崇拜的皮埃特里,我的小宝贝皮埃罗,把你这肥大的狗头伸给你亲爱的小妻子,她要亲一亲。这样的情景您见过吗?”

塞尔维尼又宣布:“排除第二位。剩下来的,就是瓦雷亚里骑士,侯爵夫人对他似乎优礼有加。”

伊韦特又全部恢复了她的高兴劲:“风泪眼吗?他可是马德莱纳教堂的哭丧者。他跟随头等葬礼的出殡队列。看他每次瞧我的样子,我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第三位也排除。这么说,您对在座的萨瓦尔男爵一见钟情了。”

“小罗得先生嘛,不,他的块头儿太大了。我若是爱他,就好像爱星形广场的凯旋门。”

“这么看来,小姐,毫无疑问,您是爱上我了,因为,在爱慕您的人里,唯独还没有谈到我。我没有提自己,是出于谦虚和谨慎。

现在,我只有感谢您了。”

姑娘愉快而宽容地答道:“爱上您啦,米斯卡德?嗳!没有的事。我很喜欢您……但是,我并不爱您……别急,我不想泄您的气,现在,我还……不爱您。也许……您有好运气。坚持下去吧,米斯卡德。您要做到忠诚、殷勤、百依百顺、体贴入微、百般照顾,我多么任性也要顺从,不惜一切讨我欢心……到那时候……我们再看吧。”

“不过,小姐,您所要求的这一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愿意在事后,而不是事先给您。”

伊韦特带着机灵使女那样的天真神态,问道:“什么事后啊,米斯卡德?”

“当然是在您向我表明了爱我之后啦!”

“ 那好吧! 您就只当我爱您那样去做吧, 您愿意相信就相信……”

“可是,要知道……”

“住口,米斯卡德,这事说得够多了。”

塞尔维尼行了个军礼,不再言语了。

夕阳已经落到小岛后面了,但是晚霞满天,犹如炭火,平静的水面似乎成了血河。在霞光辉映中,房舍、物品和人都呈现红色。

而插在侯爵夫人头发上的那朵嫣红的玫瑰花,犹如紫红色的水滴,从云端落到她头上。伊韦特眺望远方,她母亲仿佛不经意,将手放到萨瓦尔的手上。不料姑娘突然动了一下,侯爵夫人又飞快地抽回手,装作整理自己上衣的皱褶。

塞尔维尼注视着她们,这时说道:“小姐,您若是愿意的话,饭后我们去岛上走走好吗?”

伊韦特听到这个主意很高兴:“嘿!好啊,肯定有意思,只我们两个人去,对不对,米斯卡德?”

“对,只我们俩,小姐。”

接着,大家重又沉默了。

天际的一片空寂、暮晚昏沉沉的休憩,也使人的心灵、身体和声音迟钝了。有些宁静的时刻,沉思的时刻,几乎难于开口讲话了。

侍候用餐的仆人悄无声息。天空的火霞熄灭了,夜的黑影缓缓地在大地上铺展。这时,萨瓦尔问道:“您打算在这地方住很久吗?”

侯爵夫人一字字咬清地答道:“对,只要我在这里待得高兴。”

天黑得看不见了,仆人端来了灯盏。在黑黝黝的天空下,洒在餐桌上的灯光特别暗淡,但是立刻飞来一群苍蝇,纷纷掉在台布上。这是些极小的蝇虫,一从玻璃灯罩上飞过就被烧死,而烧焦的翅膀和腿像飘浮的灰尘,撒落在台布上、菜盘里和酒杯里。

落在酒中的被喝下去,落在菜汁里的被吃下去,落在面包上的还看得见动弹。而且,飞虫密密麻麻,弄得脸和手发痒。

倒的酒随时要泼掉,餐盘必须盖上,吃菜时必须小心翼翼地遮住。

伊韦特觉得这很开心,塞尔维尼极力遮护她往嘴里送的食物,护住她的酒杯,还张开餐巾,像房盖一样遮在她头顶。然而,侯爵夫人感到恶心,心情烦躁起来,就草草结束了晚餐。

伊韦特并没有忘记塞尔维尼的提议,对他说道:“现在,我们去岛上吧。”

母亲以无精打采的口气嘱咐说:“千万不要在岛上待得太久。还有,我们要一直把你们送到渡船那儿。”

终于出发了,仍然是两两挽臂而行,姑娘和她的朋友沿着纤道走在前面,他们听见侯爵夫人和萨瓦尔在后面窃窃私语,声音很低,说得又极快。周围一片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天空火星儿密布,又仿佛撒在河面上,幽暗的河水也繁星闪烁。

现在,沿着河岸蛙声一片,单调的鸣声连续不断。

无数的夜莺将清歌抛入静空。

伊韦特突然问道:“咦!他们不在我们后边了。他们在哪儿呢?”

于是,她喊道:“妈妈!”

没有应声。少女又说道:“按说,他们离得不会太远,刚才我还听见他们说话来着。”

塞尔维尼咕哝一句:“他们大概回去了。您母亲也许感到冷了。”

说着,他就拉着伊韦特往前走。

前面有一盏灯亮,那是马尔蒂奈的客栈,他又经营饭馆又打鱼。听到游人招呼声,一个汉子从店里出来。于是,他们登上停在岸边草丛里的一条大船。

摆渡的船工划起双桨,沉重的大船朝前驶去,睡在水上的繁星被惊醒,纷纷狂舞起来,待他们过去后又渐渐平静下来。

他们抵达对岸,在几棵大树旁边下了船。

大树茂密的枝叶下,飘浮着湿土的清爽,枝头上的夜莺仿佛同树叶一样多。

远处一架钢琴开始弹奏一支民间华尔兹舞曲。

塞尔维尼抓住伊韦特的胳臂,另一只手悄悄地摸到她后腰,轻轻用力搂住她。

“您在想什么呢?”塞尔维尼问道。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感到很幸福!”

“您就一点也不爱我吗?”

“不对,米斯卡德,我爱您,非常爱您。不过,别说这个,让我安静一会儿。天气这么好,我不想听您说废话。”

塞尔维尼搂得更紧了,尽管姑娘轻轻摆动身子想挣脱。隔着有轻柔感的法兰绒,他感到了姑娘的体温。他结结巴巴地说:“伊韦特!”

“干什么呀?”

“我要说我爱您。”

“您不是认真的,米斯卡德。”

“嗳!是认真的。我早就爱上您了。”

伊韦特一直想挣脱身子,用力要把夹在二人胸膛之间的胳臂抽出来。一方搂抱一方挣扎,他们这样走起来很别扭,一路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的人。

塞尔维尼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了,只觉出对一个少女,就不能像对一个成年女子那样讲话,他不禁意乱心烦,思考该怎么办,心里琢磨她是不是同意,是不是不明白,同时挖空心思要想出应急的温柔、恰当而具有决定意义的话语。

他不断地重复:“伊韦特!说话呀,伊韦特!”

接着,他想也没想,猛然亲了一下姑娘的脸蛋。姑娘微微一闪躲,嗔怪道:“哼!您也太可笑了。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她的声调丝毫也没有表露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不过看样子,她倒是没怎么气恼,于是,塞尔维尼又吻她的脖颈,吻他垂涎已久的这个迷人部位——头发根儿初生的金色绒毛。

这时,伊韦特拼命挣扎想摆脱,可是,塞尔维尼死死搂住,另一只手抓住她肩膀,强行扳过她的脸,疯狂而深情地吻她的嘴。

这时,姑娘的整个身子猛地一缩,顺着他的胸脯滑下去,急速摆脱他的拥抱,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她的衣裙发出一阵的声响,犹如一只鸟儿飞走的鼓翅声。

塞尔维尼一下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姑娘这么柔软灵活,居然跑掉了。继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他就开始小声呼唤:“伊韦特!”

伊韦特没有应声。塞尔维尼便朝前走去,用眼睛搜索黑暗,在灌木丛中寻找她的衣裙可能显示的白点。然而,周围一片黑暗,他提高声音又喊道:“伊韦特小姐!”

夜莺也都纷纷噤声了。

他加快脚步,心头开始隐隐不安,又提高嗓门儿呼叫:“伊韦特小姐!伊韦特小姐!”

毫无动静。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整个岛子寂静无声,头上的树叶只是略微发出点沙沙声响。唯独岸边的青蛙还继续响亮地鸣叫。

于是,他一片一片灌木丛都寻个遍,下坡走到河水急拐弯的荆棘丛生的陡岸,继而又回到死水湾光秃而平坦的岸边。他一直走到布吉瓦尔的对面,再回到河滩咖啡厅,搜寻了每一片树丛,一遍一遍地呼喊:“伊韦特小姐,您在哪儿?回答我呀!刚才是开个玩笑!

好啦,倒是回答呀!别让我这样寻找啊!”

远处一架报时钟打点了。他数着敲了几下:半夜十二点了。两小时他跑遍了全岛,这时忽然想道:也许她回去了。他惴惴不安,绕道过桥回到别墅。

在门厅等候的一名仆人,坐在扶手椅上已经睡着了。

塞尔维尼叫醒他,问道:“伊韦特小姐已经回来很久了吗?我要去拜访一个人,是在岛上同她分手的。”

仆人答道:“唔!是的,公爵先生。还不到十点钟,小姐就回来了。”

塞尔维尼回到房间,上床睡觉。

然而他睁着眼睛,难以入睡。偷来的那一吻令他神魂颠倒。他心里总在琢磨:她想要什么呢?她是怎么想的呢?她了解什么呢?

她多美呀,真叫人爱得发狂!

他的情欲,已被他所过的生活、弄到手的一个个女人、探索的一次次爱搞得疲惫不堪,不料见到这个奇特的、清纯的、撩人欲火又无法理解的女孩,就重又激发起来了。

他听见时钟敲了一点,继而又敲了两点钟。他肯定睡不着了,只觉得浑身发热,出了汗,从太阳穴感到心跳很快,于是起床去打开窗户。

进来一股清爽的气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户外一片漆黑,夜色正浓,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响动。可是,他突然发现面前花园的黑暗里有一个亮点,仿佛是烧红的小煤块,不禁想道:“咦,有人抽雪茄。只能是萨瓦尔。”于是他小声呼唤:“莱翁!”

只听应声答道:“是你吗,若望?”

“对。等一等,我下去。”

他穿好衣服,出门去会合,只见他朋友骑着一把铁椅子正在抽烟。

“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萨瓦尔答道:“我嘛,在休息呀!”

他笑起来。

塞尔维尼握住他的手:“衷心祝贺,亲爱的。可是我呢……够恼火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这话的意思是……伊韦特不像她母亲。”

“发生什么情况了?对我说一说呀!”

塞尔维尼叙述了他的企图和未遂的经过,接着又说道:“毫无疑问,这个小姑娘搅得我心神不安。想想看,我连觉都睡不着了。也真怪了,为一个小丫头。她那样子单纯到了极点,可是又让人琢磨不透。一个过来的女人,一个有过爱情、了解生活的女人,很快就能让人看透了。可是,一个黄花闺女却相反,就摸不透是什么心思。老实说,我开始觉得她在捉弄我。”

萨瓦尔在座位上摇来晃去,慢吞吞地说道:“要当心啊,亲爱的,她是要把你引到结婚的路上。回想一下著名的事例。德·蒙蒂若小姐① 就是使用同样的办法当上皇后的,不过,她至少是世家小姐。你可不要扮演拿破仑。”

塞尔维尼喃喃说道:“关于这事,你丝毫不必担心,我既不天真幼稚,也不是什么皇帝。也只有这两种人才会头脑一热就做出决定。喂,你说,你困了吗?”

“不,一点也不困。”

“到河边走走怎么样?”

“好吧。”

二人出了铁栅门,沿河边朝马尔利走去。

这是天亮前的凉爽时刻,也是睡眠最深沉、最香甜、最寂静的时刻,连夜间轻微的响声都静止了。夜莺不再歌唱,青蛙停止了喧嚣,只有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小动物,可能是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吱吱咯咯像锯木头似的,但声音微弱而单调,如同机械运转一样有节奏。

塞尔维尼有时还有诗情,也有哲学思辨,他突然说道:“是这样。这个姑娘把我的心完全搅乱了。在数学上,一加一等于二。但在爱情上,一加一,应当等于一,可还是等于二。你怎么样,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这种需要,是把女人吸收进自身,还是自身消失在女人身上呢?我说的不是那种仅仅搂抱的兽性需要,而是那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痛苦,要完全同对方合而为一,向对方敞开整个灵魂和心扉,并且洞烛对方的整个思想。关于对方的情况,始终一无所知,始终发现不了对方的意志、愿望和见解的全部波动变化。始终猜不透,甚至一点也猜不透一颗心灵的全部未知数和奥秘,而你感到这颗灵魂近在咫尺,就藏在注视你的这对清澈如水、毫无隐秘的眼睛后面,这颗灵魂用一张可爱的嘴巴同你说话,只要你愿意似乎就属于你。与此同时,这颗灵魂用话语,把它的思想一个个抛给你,可是又同你相距万里,比那些星辰之间相距还要遥远,比那些星辰还要高深莫测!这一切,该有多怪呀!”

① 西班牙的欧也妮·德·蒙蒂若小姐在法国逗留期间,激发起拿破仑三世的爱情,1853年成为皇后。

萨瓦尔则答道:“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要求。我不看眼睛后面是什么,特别关心容器,不大考虑里面装的什么。”

塞尔维尼咕哝道:“不管怎么说,伊韦特与众不同。到了早晨,她会怎么对待我呢?”

这时,他们走到了马尔利机房,发现天色泛白了。

鸡开始打鸣了,但是透过鸡舍的厚厚墙壁,听来有点闷声闷气的。花园左侧,一只鸟儿啁啾起来,不断重复着短促的、简单得幼稚滑稽的鸣叫。

“该回房间了。”萨瓦尔说道。

他们回到别墅。塞尔维尼走进房间,从敞着的窗户望见天边已经一片粉红色了。

于是,他关上百叶窗,拉上两副厚重的窗帘,并且重叠起来,这才上床并进入梦乡。

这一觉总梦见伊韦特。

一阵奇怪的声响把他惊醒。他从床上坐起来,侧耳听听,又没有声音了。继而,窗板突然噼噼啪啪一阵响,好像下冰雹似的。

他跳下床,跑去打开窗户,只见伊韦特站在花径上,满把抓着沙土朝他的脸掷来。

姑娘穿一身粉红衣裙,戴一顶宽檐草帽,还像火枪手似的,帽上插一根羽饰。她狡黠地笑着说道:“喂!米斯卡德,您还在睡觉!

昨天夜里您干什么去了,醒得这么晚呢?是寻欢作乐去了吗,我可怜的米斯卡德?”

塞尔维尼睡眼惺忪,十分倦怠,又被突然射进来的强光晃花了眼睛,接着,他看清了伊韦特的那种带几分嘲笑的平静态度,不免感到诧异。

他答道:“我起来了,起来了。我洗把脸就下去,小姐。”

伊韦特嚷道:“快点吧,都十点钟了。而且,我要告诉您一个大计划,我们要合谋干件事。您知道,十一点钟就用午餐。”

等他跑到楼下,伊韦特坐在一张长椅上,正在看膝上放的一本书,是一本什么小说。她亲热而友好地挽住塞尔维尼的手臂,那表情又坦率又高兴,就好像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把他拉到花园的最里边。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这回我们不听妈妈的话,一会儿您带我去青蛙滩,我要去看看。妈妈说正派女人不能去那种地方。别人能不能去,我才不在乎呢。您会带我去,对不对,米斯卡德?而且,同那些划游艇的在一起,我们也大肆喧闹一番。”

塞尔维尼闻到她的香味,又确定不了她周身散发的是什么清香,不是她母亲身上的那种浓郁的香水,而是一种隐隐的气息,他闻着有点像鸢尾草香粉,也许有点像马鞭草香精。

这种难以捕捉的芳香是从哪儿来的呢?从她衣裙、头发还是肌肤散发出来的吗?他心里正自琢磨,由于姑娘说话离得很近,他脸上感到她呼出的清爽气息,吸一吸似乎也很甜美。于是他考虑,他力图辨识的这种难以捕捉的芬芳,也许仅仅借助她迷人的眼睛暗示才存在,不过是这光艳照人的姑娘给人以错觉的挥发气味。

伊韦特说道:“就这么定了,对不对,米斯卡德?午饭后天气太热,正好妈妈不愿意出去。天一热她浑身就发软。您带我走,把她和您朋友留在别墅。我们就说上岛去林子里玩玩。您不知道,去瞧瞧青蛙滩那一带我有多开心!”

他们走到对着塞纳河的铁栅门前。强烈的阳光直射到光亮沉睡的河面。因炎热蒸发的水汽,形成一层晶莹的薄雾,宛如淡淡的青烟笼罩水面。

不时驶过一条小船,不是快艇就是沉重的平底小舟,远处传来长短不一的汽笛声,那是每逢星期天,火车将巴黎市民运往郊外发出的鸣叫,以及汽轮驶近马尔利水闸发出的信号。

这时,响起一阵铃声。

午饭时间到了。他们回到别墅。

餐桌上很沉闷。七月的中午溽暑熏蒸,压抑大地和生灵。热气好像稠糊糊的,人的头脑和身体都瘫痪了。话语迟钝,难得从口里出来,活动一下也很费劲,仿佛空气有了阻力,更难穿过似的。

唯独伊韦特不同,她虽然不说话,但是显得很兴奋,有点急不可待了。

刚吃完餐后甜食,她就问道:“我们去树林里散散步好吗?到树荫下一定非常舒服。”

侯爵夫人显得十分倦怠,咕哝一句:“你疯了?这种天气,能出去吗?”

狡猾的姑娘又说道:“那好!我们就留下男爵陪你,我和米斯卡德去爬山,坐到草地上看看书。”

说着,她转身问塞尔维尼:“嗯?就这样定啦?”

塞尔维尼答道:“听您的吩咐,小姐。”

伊韦特跑去拿帽子。

侯爵夫人耸了耸肩,叹道:“她真是疯了。”

接着,她拿出深情而倦慵的姿态,懒洋洋地将漂亮的白手伸给男爵,男爵接过手缓慢地亲了亲。

伊韦特和塞尔维尼走了。他们先沿河边漫步,通过桥上了小岛,再到急流河湾的陡岸,坐在柳树下,因为去青蛙滩还太早。

姑娘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笑道:“米斯卡德,您念给我听。”

说着便把书递过去。

塞尔维尼闪避了一下。

“让我念,小姐?我可不识字呀!”

姑娘又严肃地说道:“嗳,不要推托,别找借口。您给我的印象,还是个像样的求婚者吧?有求必应,对不对?这是您的格言吧?”

塞尔维尼接过书,翻开一看,不禁愣住了。这是昆虫学的一本论著,蚂蚁史,作者是个英国人。他真以为姑娘在耍弄他,待着不动,伊韦特不耐烦了,说道:“哎,您倒是念啊!”

塞尔维尼问道:“您是胡闹,还是真喜欢呢?”

“嗳!亲爱的,我在一家商店见到这本书,有人告诉我,写蚂蚁的书中这是最好的,当时我就想,一边了解这些小动物的生活,一边观察它们在草地上跑动,肯定很有意思。念吧。”

她俯卧在地上,两肘撑地,双手捧住头,眼睛盯着草地。

塞尔维尼念道:

从躯体结构方面看,在所有动物中,类人猿无疑最接近人类。然而,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下蚂蚁的习性、它们的社会组织、庞大的群体、建造的房屋和道路、驯服甚至奴役一些动物的习惯,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在智商表上蚂蚁有权要求靠近人的位置……

他以单调的声音念下去,不时停顿一下,问道:“还不够吗?”

伊韦特摇摇头。她薅了一根草茎,用茎梢接住一只游荡的蚂蚁,让它从一端爬到另一端,等它爬到另一端,就把草茎掉个头,玩得很开心。与此同时,她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听着有关这些极小动物令人吃惊的细节描述:它们如何构筑地下设施,如何培育、储藏、饲养蚜虫,以便吮吸蚜虫分泌的甜液,如同我们饲养奶牛一样,还有如何按照习惯,驯化无视觉的小昆虫打扫蚁穴,从战争中带回奴隶,并由奴隶精心侍候,结果胜利者会丧失独立进食的习惯。

伊韦特看着这个如此微小、如此聪明的动物,内心似乎萌发了母爱,让它爬到手指上,眼神流露出温情,很想亲亲它。

继而,塞尔维尼念到蚂蚁的集体生活方式。念到它们训练力量和灵活性的友好打斗,姑娘听着就激动起来,想亲亲这个小动物,可是它却逃脱,爬到她脸上了。姑娘不由得尖叫一声,就好像受到威胁,十分危险,同时她还惊慌失措,乱打自己的脸,想打掉蚂蚁。这时,塞尔维尼哈哈大笑,他从姑娘的头发旁边捉住蚂蚁,趁机在原处长时间吻了一下,而伊韦特也没有移开额头。

接着,她站起来,说道:“我觉得这本书比小说好。现在,我们去青蛙滩吧。”

他们走到岛子的一端,这里高树成荫,修成公园的模样,一对对情侣沿着塞纳河边,在大树荫下漫步,河中小船游弋。那是些妓女和年轻人、女工和她们的情人。那些男子只穿着衬衣,礼服搭在右胳臂上,高筒礼帽滑到脑后,像喝醉了酒,一副疲惫的样子。还有全家出来郊游的有产者,女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孩子好似一窝小鸡崽儿,围着父母乱跑乱跳。

持续不断的嘈杂声从远处传来,这种低沉的喧闹声表明那正是游船客最喜欢的场所。

突然,他们望见了。那是一只极大的船,上面有顶盖,停靠在岸边。船上一大群男女,有的坐在餐桌旁喝酒,有的站着,大呼小叫,唱歌跳舞,伴奏的一架钢琴音调失准,像一口破锅似的叮咚山响。

一些棕发的高挑儿女郎,袒露着前胸与后臀,在人群中间走来走去,用前后两面撩拨引逗,她们醉意醺醺,眼睛长了钩,涂红的嘴唇挂着淫话秽语。

还有一些女人面对着半裸的男人狂舞。那些男人都身穿汗衫和布短裤,头戴彩色窄边软帽,就像赛马师那样。

人群散发一股混杂的汗味和香粉味、腋下和化妆品的挥发气味。

贪杯的人则围着餐桌,畅饮红白黄绿各种色酒,丧失理智地大叫大嚷,就是要满足吵闹的强烈需要,满足耳朵和头脑充斥聒噪的野蛮需要。

不时有人从顶盖上跳下水去游泳,水溅到离得最近的饮酒的人身上,引得他们发出野人般的怒吼。

这时,河里驶过一排小船,全是狭长的快艇,由赤臂的桨手一下一下用力划着,船头翘起朝前冲击,只见桨手们晒黑的皮肤下肌肉来回滚动。游艇上的女客都穿着蓝色或红色法兰绒衣裙,头上撑着由烈日照得格外鲜艳的红色或蓝色小阳伞,仰坐在船尾的扶手椅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是远远望着又像在凌波奔跑。

几只载满游人的沉重一些的船缓缓驶来。一名学生兴致特别高,想露两手,划起桨上下翻飞,仿佛旋转的风车翼,结果冲撞了其他游艇,惹来所有桨手的呵斥,他还险些让两个游泳的人淹死,一见大事不妙,就赶紧溜走,身后还紧跟着聚在水上大咖啡馆的众人的叫骂声。

伊韦特兴高采烈,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臂,穿过乱哄哄喧闹的人群,以平静而友善的目光注视那些粉头,似乎很高兴同不三不四的人摩肩擦臂。

“瞧瞧那个姑娘,米斯卡德,她的头发多美啊!她们那样子玩得多开心。”

这时,一个身穿红色服装、头戴一顶阳伞似的草帽的桨手,坐到钢琴前,弹起一支华尔兹舞曲。伊韦特猛地搂住同伴的腰身,拉着他疯狂地跳起舞来。他们以这种狂热的劲头跳了很长时间,引起大家围观。喝酒的人站到桌子上,用脚打着拍子,还有些人碰着酒杯。钢琴手全身剧烈摆动,双手跳跃着触碰象牙琴键,同时拼命地摇着由大草帽遮住的脑袋,就好像发了疯似的。

他戛然停止弹奏,身子滑下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被大草帽盖住,仿佛累死了。接着,咖啡馆里哄堂大笑,所有人都热烈鼓掌。

就好像发生伤亡事故那样,四位朋友冲过来,把圆屋顶似的帽子盖在出事伙伴的肚子上,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抬走了。

一个活宝跟在他们后面,唱起《哀悼经》,一支送殡的队列,就在这佯死者的后面形成,经过小岛的每条路径,将饮酒者、散步者和所遇到的人全拉进来。

伊韦特心花怒放,尽情地欢笑,跟所有人都搭话,在这喧闹的活动中欣喜若狂。一些小伙子死死盯住她了,故意往她身上靠,他们都涨红了脸,似乎嗅出她的气味,要用目光将她的衣裙剥去。塞尔维尼见此情景,不免担心了,只怕这次冒险游玩难以收场。

送殡的队列一直在行进,并且加快了步伐,只因四名杠夫跑了起来,后边跟着一大帮号叫起哄的人。突然,他们折向陡峭的河岸,到了河边猛地站住,抬着他们的伙伴荡了几下,接着四人同时撒手,将他投进河里。

从所有人的口中迸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但是那个弹钢琴的人却倒了霉,他晕头转向,在水中乱扑腾,咒骂着,又连连呛水,往外咳水,还陷进淤泥里,竭力想要爬上岸。

他的帽子随风而去,被一只小船上的人拾了回来。

伊韦特乐得手舞足蹈,拍着手连声说道:“哈!米斯卡德,我真开心哪!我真开心哪!”

塞尔维尼又变得严肃起来,注意观察她,见她在这下流人的圈子里如鱼得水,他就有点别扭,有点恼火,心中萌生一种本能的反感。这种维护体面的本能,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即使在放纵的时候,也始终保持着,这种本能使他规避卑劣过头的亲热、肮脏过头的接触。

他感到惊讶,心中暗道:“好家伙,你也是一路货呀!”

这时,他真想对她直接称呼“你”,就像他在心里这样称呼一样。就像同妓女初次见面就以“你”相称一样,他看伊韦特和那些棕发女郎没有什么不同了。那些棕发女郎故意往人身上靠,沙哑的嗓子嚷着脏话,而那些高声嚷出的简短粗话,仿佛从人堆里滋生出来,在上面盘旋,犹如苍蝇在粪堆上盘旋一样,但是谁也不感到刺耳和惊讶。伊韦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

“米斯卡德,我要下水游泳,”她说道,“我们游个痛快。”

塞尔维尼答道:“听您的吩咐。”

他们去游泳服务处租泳装。伊韦特头一个换好了游泳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站在岸边等他。继而,两个人并肩下到温和的水中。

伊韦特游起来,浑身受水波的爱抚,产生一种肉欲的快感,不禁微微颤抖,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的手臂每划动一次,身子就抬高,就好像要冲出河流。塞尔维尼气喘吁吁,跟得很吃力,感到自己游得差劲,心里很不痛快。这时,姑娘放慢了速度,又忽然翻了个身,举起双臂,开始仰浮在水面,眼睛望着蓝天。她这样仰卧在水面上,塞尔维尼就能清晰地观赏她身体的曲线条,紧贴着薄薄的游泳衣,显示圆形和突起顶点的挺实乳房、微微隆起的腹部、半浸在水中的大腿、透过水闪光的赤裸的腿肚,以及浮现出来的两只娇美的小脚。

全身一览无余,就好像伊韦特专门展示给他,以便引诱他,以身相许,或者仍然是要戏弄他。这时,他欲火中烧,开始强烈渴望得到她了。伊韦特突然又翻过身来,看了看他,咯咯笑起来。

“您这样子真好玩。”她说道。

塞尔维尼被这句嘲笑话激怒了,恼的是这份儿爱恋受到戏弄,便陡然暗生反击之意、报复和伤害之心:“这种生活,特别合您的口味吧?”

伊韦特非常天真地问道:“什么生活?”

“算了,别拿我开心了。您完全清楚我要说的意思!”

“不清楚,我敢发誓。”

“嗳!别再演戏了。您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根本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不是这么笨的人啊!何况,昨天晚上我也同您说过了。”

“说过什么呀?我忘了。”

“说过我爱您。”

“您吗?”

“是我。”

“开什么玩笑!”

“我向您发誓。”

“那好,证明给我看看。”

“这事我正求之不得!”

“这事,什么呀?”

“要证明的事啊!”

“那好,说做就做。”

“昨天晚上您可没有这么说!”

“昨天晚上,您什么也没有向我提出来呀!”

“真够愚蠢的!”

“而且,您首先不应当跟我谈啊!”

“您可真厉害!那应当跟谁谈啊?”

“当然跟我妈谈了。”

塞尔维尼哈哈大笑。

“跟您母亲谈?噢,这也太过分啦!”

姑娘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直视他眼睛的深处:“听我说,米斯卡德,您若是真爱我,想娶我,就先去跟我妈谈谈,然后我再答复您。”

塞尔维尼认为她还在嘲弄他,不禁勃然大怒:“小姐,您看错人了。”

伊韦特始终以温柔明亮的目光注视他。

姑娘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始终不理解您的意思!”

于是,塞尔维尼气哼哼的,语气中带几分粗暴和狠毒地说:“算了,伊韦特,别再演戏了,这出滑稽戏演得时间太久了。您扮演一个幼稚的小女孩,然而,这个角色对您根本不合适,请相信我这话。您心里一清二楚,我们二人谈不上结婚……只是相爱。我对您说我爱您——这是真话——再说一遍,我爱您。您不要再假装不明白了,也不要再把我当成傻瓜。”

二人面对面站在水里说话,只是用双手轻轻划动来托住身子。

伊韦特又在原地待了几秒钟,仿佛委决不下要不要深究他这番话的意思,继而突然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那张脸唰地涨得通红,从脖子到耳朵几乎都发紫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急忙逃向岸边,甩开臂膀尽全力划水。塞尔维尼在后面追不上,累得气喘吁吁。

他看见伊韦特上了岸,拾起浴衣,头也不回跑进更衣室。

塞尔维尼一时不知所措,考虑怎么对她说,心里合计应当道歉还是坚持自己的态度,结果用了好长时间才换完衣服。

他换好衣服出来一看,伊韦特已经走了,独自走了。他惴惴不安,心乱如麻,慢腾腾地往回走。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臂,正在草坪外围的圆形花径散步。

她见塞尔维尼走过来,就以昨晚以来就有的倦态说道:“我说什么来着,大热天的,千万不要出门。这不,伊韦特中了暑。她回屋睡觉去了。可怜的孩子,她的脸蛋红得像一朵虞美人花,还偏头疼得厉害。你们在烈日下散步,这荒唐事您也干得出来。让我怎么说呢?您同她一样缺乏理智。”

姑娘根本不下楼吃晚饭。饭食要给她端到屋里去,她却插着门,隔着房门说她不饿,让她安静点就行了。塞尔维尼和萨瓦尔乘晚上十点钟的火车走了,两个年轻人答应下星期四再来。侯爵夫人独自坐在敞着的窗口,边遐想边倾听远处传来的音乐。划船游客的舞会乐队,正把跳跃的乐曲投向寂静肃穆的夜空。

正如有人迷恋骑马或划船那样,侯爵夫人则迷恋爱情并受其驱动。脉脉温情突然浸入她的肌体,如同染上疾病一样。强烈的爱突然袭来,浸透她的周身,每次特点不同,或亢奋,或猛烈,或曲折波动,或情意缠绵,也使她或疯狂,或焦灼不安,或无精打采。

她这种类型的女人,生在世上就是为了爱人并被人所爱。她出身卑微,却靠爱情发迹,几乎无意中把爱情变成一种职业,凭着本能和天生的机敏行事,接受金钱就像接受亲吻一样自然,根本不加以区分,并以简单而毫无理智的方式运用出色的嗅觉,就像因生存需要而嗅觉变得灵敏的动物那样。许多男人在她的怀抱中度过良宵,而她对他们毫无情爱之意,对他们的搂抱也毫无厌恶之感。

她以无所谓的态度,平静地接受任何人的亲热拥抱,如同行客在旅途中吃各种饭菜一样,因为总得维持生命。不过,她的心灵和肉体也有燃起欲火的时候,于是,她便陷入爱的狂热中,而这种狂热能持续几周或几个月,要根据她情夫的身体或精神素质而定。

这些便是她一生最甜美的时刻,她用整个身心去爱,爱得发狂,爱得痴迷,就像有人投河自尽那样,她投入爱河,让水流冲走,需要的话就不惜付出生命,在这种时候,她如痴如狂,陶醉在无限的幸福中。然而,她总想象每一次感觉都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有人提醒她曾彻夜望着星空,痴迷地梦想过多少男人,她反倒会万分惊讶。

这一回,萨瓦尔将她的灵和肉全部迷住,全部俘获。她在想萨瓦尔,想他的模样,回忆同他在一起的情景,从中得到欣慰,并沉醉在平静的激情里。这是已经实现的幸福,是现实而确切无疑的幸福。

她听见背后有响动,便回过身去,只见伊韦特刚刚走进来,她仍然穿着白天那身衣裙,不过现在脸色苍白,两眼发亮,就像人们经历了巨大的艰难之后那样。

伊韦特靠到窗户敞着的窗台上,面对着她母亲。

“我要和你谈谈。”她说道。

侯爵夫人有点诧异,眼睛注视着女儿。她抱着母亲的自私心理爱着伊韦特,为女儿的美貌而引以为豪,就像拥有财富而引以为豪的人那样,而且,她本人还花容月貌,不会心生嫉妒,什么事她也不放在心上,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在女儿身上有种种打算,然而她又十分精明, 自然意识到女儿的身价。

她答道:“说吧,孩子,什么事啊?”

伊韦特凝视母亲,那目光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深处,仿佛要抓住她的话所要引起的种种反应。

“事情是这样。那会儿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

“什么事啊?”

“德·塞尔维尼先生对我说他爱我。”

侯爵夫人不安起来,等她说下去。由于伊韦特不讲话了,她便问道:“这话他是怎么对你讲的?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姑娘这才坐到母亲脚下,拿出她惯有的撒娇的姿态,抓住母亲的手,接着说道:“他向我求婚了。”

奥巴尔第夫人不禁愕然,高声说道:“塞尔维尼?你可是疯啦!”

伊韦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窥视她的思想活动和惊讶的表情。她声调严肃地问道:“为什么说我疯啦?德·塞尔维尼先生为什么就不能娶我呢?”

侯爵夫人颇为尴尬,结结巴巴地说:“你弄错了,这不可能。你听错了,或者没听明白。德·塞尔维尼先生,对你来说太富有了……而且,巴黎派头……也太足,他不可能结婚。”

伊韦特慢慢地站起身,又说道:“可是,妈妈,如果照他说的,他爱我呢?”

母亲有点不耐烦了,说道:“我还以为你年龄不小了,也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了,就不会这么胡思乱想了。塞尔维尼是个花花公子,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只能娶一个门第和财产同他相当的女人。如果说他向你求婚的话……那也是他想要……他想要……”

侯爵夫人有所猜疑,又说不出口,停了一秒钟,又说道:“好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去睡觉吧。”

现在,姑娘似乎知道了渴望了解的事,便顺从地答道:“好吧,妈妈。”

她亲了亲母亲的额头,迈着极为平稳的步子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侯爵夫人叫住了。

“你中暑怎么样啦?”母亲问道。

“压根儿就没中暑,全是这事闹的。”

侯爵夫人又补充说:“这事以后我们再谈。不过,从现在起这段时间,你千万不要单独和他在一起,你也要确信,他不会娶你。明白吗,他只是想要……败坏你的名誉。”

她没有找出更合适的词来表达她的想法。伊韦特这才回房去了。

奥巴尔第夫人开始思前想后。

这些年来,她生活在爱情和富足的安宁中,有意从头脑中排除所有那些可能使她担心和忧伤的思虑。她从来不愿意想一想伊韦特将来怎么办,哪怕碰到难题,也总认为考虑这事还为时尚早。她凭着青楼女子的嗅觉,清楚地感到,她女儿不可能嫁给上流社会的一个阔佬,除非出现绝不可能的偶然情况,除非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恋情将冒险的女子抬上宝座。她根本不指望发生这种奇迹,况且,她只顾考虑自己,没有闲心去制订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计划。

毫无疑问,伊韦特也要走她母亲的路,她也要成为靠色相为生的女人。有何不可呢?不过,侯爵夫人始终不敢考虑这种事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发生。

不料,女儿突如其来向她提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迫使她表明态度,而这件事从各方面考虑都十分棘手、十分微妙、十分危险,又十分触动她的良心,触动人在关乎自己孩子和此类事情时所应有的良心。

她天生精明过人,通权达变,这种精明平常看似昏昏然,但从未酣睡,一刻也不会错看塞尔维尼的意图,因为她凭经验了解男人,尤其这类男人。因此,伊韦特刚讲一句话,她就几乎情不自禁地嚷了一句:“塞尔维尼,娶你?你可是疯啦!”

这个滑头,这个狡诈的家伙,这个花天酒地、玩弄女性的男人,怎么又使出这种老手段呢?现在,他要怎么行动呢?还有这小丫头,怎么明明白白警告她呢,甚至怎么保护她呢?因为,她很可能把握不住,干出天大的蠢事来。

她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会这样天真、这样无知、这样傻气呢?

看来这局面的确很难应付,侯爵夫人想找出个解决办法来,却一筹莫展,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考虑得神倦精疲。

最后,她也不胜其烦了,便想道:“算了!对他们,我看紧点就是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同塞尔维尼谈淡。他是个机灵人,听我点一下就会领悟的。”

然而,同塞尔维尼怎么谈,对方会怎么回答,双方又会达成什么样的协议,她都没有进一步细想想,倒是无须做出什么决定,就排遣了这种忧虑,心情一轻松,就重又开始想她那英俊的萨瓦尔了。她的眼睛出神地凝望黑夜, 目光转向右侧,转向笼罩在巴黎上空的朦胧的灯光。她用双手朝那大都市频频送去飞吻,一个接一个,不计其数,快速的吻投向黑暗中,同时喃喃地咕哝着,仿佛还同他说话似的:“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