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韦特_羊脂球
笔趣阁 > 羊脂球 > 伊韦特
字体: 护眼 关灯

伊韦特

——献给勃兰-夏巴夫人

从富豪咖啡馆出来,若望·德·塞尔维尼对莱翁·萨瓦尔说道:“你若是愿意,咱们就走着去。乘坐出租马车,就未免辜负这样的好天儿了。”

他的朋友随声附和:“我正求之不得呢。”

若望又说道:“定在半夜十二点,现在才刚十一点钟,到那儿能大大提前,咱们慢慢走吧。”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犹如河水川流不息,全是夏夜出来游荡的人,有的饮酒,有的窃窃交谈,无不洋溢着适意而欢快的情绪。隔一段路就有一家咖啡馆,通明的灯光照见一堆堆在露天座饮酒的人,而摆满酒瓶和酒杯的小餐桌就设在人行道上,阻塞了滚滚人流。大马路上挂着红色、蓝色或绿色马灯的车辆,从明亮的店铺门前疾驶而过,那瘦马小跑的侧影、车夫高踞的身影,以及幽暗的车厢,全都闪现一下。市区公交马车的黄色车身,由灯光映出快速闪动的亮点。

两个朋友嘴上叼着雪茄,慢悠悠地朝前走。他们身穿礼服,风衣搭在手臂上,胸前插着一朵花,帽子稍微戴歪点,显得悠闲自在,这也是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在和风中散步时常有的情态。

二人上中学时是同窗好友,亲密无间,结下了牢固而忠诚的友谊。

若望·德·塞尔维尼身材矮小灵巧,有一点歇顶,体质有点孱弱,但是,人很风流潇洒,胡须卷曲,眼神明亮,嘴唇薄薄的,一副过惯夜生活的男子形象,仿佛生长在大街上。别看他总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却从来不知道疲倦,别看他脸色苍白,但却精力充沛,正是典型的身体单薄的巴黎人,经过健身、击剑、淋浴和蒸汽浴,人为培育出一身矫健之力。他颇有名气,这其中有他婚姻的原因,也有他的才智、财产和社会关系的因素,当然还有一些男子独具的那种善交际、态度蔼然、名流的风雅等缘故。

况且,他是个地道的巴黎人,举止轻佻,性情多疑又多变,禁不住诱惑,既刚毅又优柔寡断,凡事敢为又一事无成,原则上自私自利,冲动起来却又慷慨大方。他吃穿用度很有节制,寻欢作乐也很讲分寸。他内心冷漠又有一腔激情,时常心灰意冷,又总能振作起精神,受到相互对立的本能的控制,索性就随心所欲,而恣意欢乐也自有其道理,那逻辑就像风标一样随风转,利用各种时机,绝不花费心思去创造时机。

他的同伴莱翁·萨瓦尔也同样富有,但是身材魁伟,仪表堂堂,正是走在街上吸引女人回顾的那种男子。他给人的印象是一尊男子汉雕像、人类的一个良种,如同送往展览会的一件展品。由于过分英俊、过分高大、过分魁梧、过分健壮,他就有点过分放纵,过分利用自己的长处作孽。他在情场上的艳事数不胜数。

二人走到滑稽歌舞剧场门前,莱翁·萨瓦尔问道:“你要把我引见给那位夫人,事先打招呼了吗?”

塞尔维尼嘿嘿一笑:“事先同奥巴尔第侯爵夫人打招呼!你在大街上要乘公交马车,难道事先同车夫打招呼吗?”

萨瓦尔听了,有点困惑不解,便问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一个暴发户,一个来路不明的阔夫人,一个迷人的坏女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闯进冒险家的乐园,还出了风头。不过,我们管这些干什么呢?据说,她的真名实姓,在娘家的姓名,叫奥克塔薇·巴尔丁,除掉这一清白的称呼,她还保留当姑娘时的全部名分,也就是说取名字的头一个字,把姓氏的最后的‘丁’改为‘第’,就成了奥巴尔第。

“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凭你的相貌,你免不了要成为她的情夫。如果不会发生这种事,何必把赫拉克勒斯引见给梅萨利纳①呢?我还要补充一点,进她的家,就像进商场一样自由,倒不见得非买那里出售的东西不可。那里经营情爱和纸牌,但是没人强迫你谈情说爱,或者打纸牌。要离开也随便。

“三年前,她在一个名声不好的街区——星形广场街区安家,敞开她的沙龙,接待各大洲的残渣余孽。而那些残渣余孽来到巴黎,正是要施展五花八门的逞凶犯罪的才能。

①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梅萨利纳·瓦莱莉雅(25—48) 是罗马皇帝克洛德的妻子,生活放荡。

“我进了她家门!怎么进去的呢?记不清楚了。反正进去了,就像现在,我们全去那里,因为,大家在那里玩得开心,女人都很轻浮,男人都不是正经东西。我喜欢那个海盗的乐园,在那里,人人都佩戴各种各样的勋章,都素昧平生,都是王公贵族,都有爵衔称号,除了密探之外,都是他们大使馆不摸底细的人。大家动不动就大谈特谈荣誉,动不动就摆自己的祖先,动不动就讲述自己的经历,全是牛皮大王、谎言家、骗子,同他们的名片一样危险,同他们的姓名一样唬人,必要时也很勇敢,但是行径不啻只有舍命才能劫人钱财的凶手。总而言之,他们全是苦役犯监狱中的英雄豪杰。

“我敬佩他们。他们都值得探究、值得了解,他们讲话很有意思,往往很风趣,绝不像法国公务员谈话那样平淡无奇。他们的夫人个个都是佳丽,带着一股异国他乡的浪劲,以及她们身世的神秘性。她们的身世,也许一半时间是在教养院里度过的。一般来说,她们的眼睛美妙无双,秀发无与伦比,具有名副其实的职业上的容貌,有一种迷人心性的姿色、一种令人发狂的魅力、一种无法抗拒的妖媚!她们都是女强人,好比从前啸聚劫道的兵痞,好比猛禽,真正的雌性猛禽。我真是敬佩她们。

“奥巴尔第侯爵夫人,正是那群亮丽的坏女人的典型。人已成熟,又始终美丽,既迷人又柔媚,让人感到她骨子里就是淫荡的。

大家在她那里赌博、跳舞、吃夜宵,玩得非常开心……总之,上流社会的生活乐趣,她那里应有尽有。”

莱翁·萨瓦尔又问道:“你做过她的情夫,或者现在是她的情夫吗?”

塞尔维尼答道:“我没有做过她的情夫,现在不是,今后也绝不会成为她的情夫。我嘛,我是冲她女儿才去的。”

“哦!她有个女儿?”

“她有个女儿!一个小娇娃,亲爱的。如今,她是那座青楼的最大吸引力。她年方十八,情窦初开,细高挑的个头,秀色可餐,那头金发同她母亲的褐发一样美丽,她总是那么喜气洋洋,总打扮得像参加晚会一样,嘴边总挂着笑容,跳起舞来全身心投入。哪个能把她弄到手呢?或者说,哪个已经把她弄到手啦?不得而知。我们有十个人在等待,都抱有希望。

“这样一个女儿,在侯爵夫人这种女人手中,就是一笔财富。不过,这两个浪货,处处还特别谨慎,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她们也许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比我条件好的机会。不过,我嘛,我向你保证,一遇到机会……我就一定抓住不放。

“可是,伊韦特这个姑娘,实在叫我大惑不解,简直是个谜团。

她不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狡诈和最邪恶的魔鬼,就是人世间所能找到的最天真无邪的人。她在那样污浊不堪的环境里生活,居然那么逍遥自在,得心应手,不是大恶人,就是天真到了极点。

“冒险家的一个杰出的后代,被推到这个阶层的垃圾堆上,好似一株奇花异草长在腐烂的东西里,再不然,就是个私生女。是哪个非凡人物、哪个大艺术家或者大贵族、哪个王子或者下了台的国王,一天晚上睡到了她母亲床上。她是什么人,心中想什么,谁也弄不清楚。不过,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萨瓦尔笑起来,说道:“你坠入情网了。”

“没有。我排进队列里,这还不是一码事!其他追求者都是最认真的,我倒是要向你一一介绍。不过,我显然运气好些,已经领先了,人家向我表示了几分垂青。”

萨瓦尔重复说:“你坠入情网了。”

“没有。她搅得我心烦意乱,她令我迷恋又令我不安,她吸引我又吓住我。我对她怀有戒心,怕中圈套。我想得到她,如同人口渴时,想喝一杯冰镇果汁一样。我被她迷住,可是接近她时又心惊胆战,就像一个人担心被人怀疑为机灵的窃贼似的。我在她身边,对她可能的天真就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而对她同样可能的狡猾,又产生一种极合情理的疑惧。我就觉得接触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超出了自然规则,究竟是个妙人还是可鄙的人,我也说不清楚。”

萨瓦尔第三遍说道:“我跟你说,你坠入情网了。听你谈论她,口气就像诗人一样夸张,就像行吟诗人一样抒情。好了,挖挖你的思想,拍拍你的心口窝,还是承认吧。”

塞尔维尼没有应声,才走了几步又说道:“归根到底,有这种可能。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总惦念她。不错,也许我坠入了情网。这事我想得过分,要入睡时想着她,醒来时也一样……相当严重。她的形象总跟着我,紧追不舍,时时刻刻陪伴着我,总在我眼前,在我周围,在我心上。这种肉体上的魂牵梦萦,难道就是爱情吗?她的面容深入我的眼中,我一闭目就能看见。我每次见到她,心就怦怦直跳,这一点我绝不否认。看来我爱上她了,但事情又怪得很。

我对她的欲望特别强烈,可是又觉得,要娶她为妻的念头太荒唐、太愚蠢,也太可怕了。我还真有点怕她,就像小鸟怕上面盘旋的老鹰。我也嫉妒她,嫉妒她那不可理解的心中隐藏着我所不了解的一切。因此,我心里总是琢磨:‘她是个可爱的女孩,还是个可恶的荡妇呢?’她说的话,有的能让一支军队发抖,不过,鹦鹉也可以学舌。有时,她厚颜无耻,或者恬不知耻,倒叫我相信她的纯真;有时她很天真,天真得令人难以置信,又使我怀疑她从来就不贞洁。

她像个青楼女子那样调情,撩拨我,同时又像个处女那样守身如玉。她似乎爱我,却又嘲笑我。她当众表现得就像我的情妇,私下里又拿我当她的兄长或仆人看待。

“有时我就想象,她母女俩的情夫恐怕同样多。有时我又揣度,她可能一点也不懂生活,一点也不懂,你明白吗?

“而且,她还是个小说迷。在关系进一步发展之前,眼下我只提供给她书看。她把我叫作她的‘图书管理员’。

“新书书店每周出版的新书,全以我的名义寄送给她,而我相信她胡乱全看了。

“五花八门的东西,想必在她头脑里成了什锦沙拉。

“这女孩行为举止非常奇特,这种泛读杂览大概有一定作用。如果通过小说的万花筒来观察人生,那么观察人生的角度一定很怪,对事物也会产生怪异的想法。

“至于我嘛,我就等待。一方面,我对任何女人,还从来没有像对她这样钟情,这是肯定的。

“另一方面,我不会娶她,这也是肯定的。

“因此,如果说她有过几个情夫,那么我就增加这个数目。如果说她没有情夫,那么我就是第一号,就像乘坐电车一样。

“事情很简单。她结不了婚,这是肯定的。谁又会娶原名奥克塔薇·巴尔丁,现在称奥巴尔第侯爵夫人的女儿呢?谁也不会,理由可以列举出上千条。

“到哪儿能找个夫君呢?在上流社会吗?绝不可能。她母亲的家是个公共场所,利用女儿招徕顾客。没人娶这样家庭的女儿。

“在有产阶层里找吗?更不可能了。要知道,侯爵夫人这种女人,可不肯做亏本的买卖,她最终只肯把伊韦特许配给一个地位很高的男子,但是她又找不到。

“那就在平民百姓中找吗?越发不可能了。可见哪条路也走不通。这位小姐不属于上流社会,也不属于有产阶层或平民阶层。她不可能通过婚姻进入其中任何一个社会阶层。她的母亲、她的出身、她的教育、她的遗传、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都规定了她属于名妓阶层。

“她逃不脱这个阶层,除非去当修女,这也不大可能,因为她抛不开她的生活方式和情趣爱好。那么,她可能从事的行业只有一种——出卖色相。她非得走这一步,也许已经干上这一行了。她逃不脱自己的命运。从少女变成妓女,再简单不过了。而我真希望充当这种转变的关键人物。

“我在等待,许多人都想试试身手。过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一个叫德·拜尔维涅先生的法国人、一个称为克拉瓦洛夫亲王的俄国人,以及一个名为瓦雷亚里骑士的意大利人,他们都表明了求婚者的身份,因此各自施展手段。此外,我们在她周围,还能数出许多地位低点的偷猎者。

“侯爵夫人要伺机而动,不过我认为她看好我了。她知道我很富有,对别人的情况还不大掌握。

“再者,据我所知,在展示富有方面,她的沙龙是最出色的。在她那里,甚至能遇见非常体面的人物,既然我们都去那里,而且,体面的人也不止我们两个。至于女人,她也找到了,确切说来,她从掠夺钱袋的女强人堆里拉来最棒的。她是在哪儿发现的呢?不得而知。她那沙龙有别于真正坏女人的圈子,有别于淫乱者的圈子,也有别于任何圈子。尤其她灵感飞动,想出绝妙的主意,就是专门挑选那些有孩子的,特别是有女儿的女冒险家。这样一来,傻男人到她家中,就以为到了正经人家!”

两个朋友已经走到香榭丽舍林荫路。微风习习,从树叶间穿过,不时拂面,就好像一把巨扇在天上扇动,徐徐送来轻风。树下人影幢幢,默默地游荡,另外一些则坐在长椅上,形成一块黑地儿。那些幽幽的身影说话声音很低,就仿佛彼此讲些重要的或者不光彩的秘密。

塞尔维尼又说道:“你都想象不出来,在这娼妓家能见识多少荒唐透顶的头衔。

“提起这事,要知道,我就以萨瓦尔伯爵的名称介绍你,单称萨瓦尔会受白眼,大受白眼。”

他朋友叫起来:“嗳!不,这哪成!我不愿意让人抓住笑柄,还以为我给自己加了个头衔,哪怕一天晚上,哪怕在这种人家也不成。嗳!不行。”

塞尔维尼笑起来:“你真蠢。那儿的人就称我德·塞尔维尼公爵。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是怎么叫起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照当德·塞尔维尼公爵,既不抱怨也不抗议。这并不妨碍我。没有这个称号,我就会受到极大的蔑视。”

然而,萨瓦尔根本不信服:“你嘛,是贵族,这么办可以。可是我不行,在那沙龙里,唯独我保持平民的身份。糟就糟,也许更好,就当是我尊贵的标志……是我……超人之处。”

塞尔维尼一再坚持:“相信我,这样不行,真的不行,明白吗?

这么做简直不可思议,你就像捡破烂的跑到帝王的聚会上。让我来吧,我就介绍你是上密西西比的总督,谁也不会感到奇怪。若是用名头,怎么都不过分。”

“不行,再说一遍,我不愿意。”

“好吧。其实我也傻,干吗说服你。我同你打赌,你一进那家门,准有人给你一个称号,就像贵妇到了一些商店门口,准能收到一束紫罗兰花一样。”

二人拐进右首的百丽街,登上一座漂亮的现代公寓的二楼,将风衣和手杖交给四名穿短裤号服的仆人。晚会的热乎乎的气味,以及鲜花、香水和女人的气味,使空气变得滞重了。从旁边几间屋子传出的持续的嗡嗡声,让人感到全都客满了。

只见一位身材高大、挺胸叠肚、面颊蓄留白髯、表情严肃、类似司仪的人,走到新来的客人面前,略一施礼,高傲地问道:“我该如何通报呢?”

塞尔维尼代为回答:“萨瓦尔先生。”

于是,那人打开门,朗声向那群宾客喊道:“德·塞尔维尼公爵先生。”

“萨瓦尔男爵先生。”

头一间客厅尽是妇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鲜亮衣料上面的一排裸露的乳房。

女主人正站着同三位女友聊天,她转过身,嘴角挂着微笑,举止优雅,步履庄严地迎上去。

她的前额偏窄,特别低,上面厚厚的头发乌黑发亮,像羊毛一样浓密,乃至遮住了一部分鬓角。

她高个头,身体略嫌健壮,略嫌肥胖,略嫌成熟,但是非常漂亮,呈现一种凝重的、炽热而强烈的美。她那头盔式的秀发令人发笑,想入非非,使她显得神秘而秀色可餐。下面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又大又精神。鼻子颇为纤巧,嘴很大,有无限的魅力,天生就适于讲话和迷人。

不过,她的最突出的魅力还是她的嗓音。从她那张嘴里发出的声音,宛若流出的泉水,十分自然、十分轻快、十分明亮,又十分清脆,听起来给人一种肉体上的快感。轻柔的话语款款而出,犹如潺潺的溪水,听着非常悦耳,同样,那两片涂得有点过红的美丽嘴唇,张开让话语通过,看着也非常悦目。

她伸出一只手,让塞尔维尼吻了吻,又放下由细金链系着的扇子,将另一只手递给萨瓦尔,说道:“欢迎光临,男爵,公爵的所有朋友,到这里都如到家一样。”

接着,她那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刚介绍给她的这个魁伟的男人。

她嘴唇上面有薄薄的黑绒毛,有点像髭须,她讲话时颜色就加深了。她身上很香,是一种浓郁的、醉人的香味,可能洒了美洲或印度的香水。

又进来几位,是侯爵、伯爵或王爷。她以慈母般的口气对塞尔维尼说:“您到另一间客厅能找见我女儿。尽情玩吧,先生们,你们就当在自己家中。”

说罢,她要去迎后来的客人,离开他们二人时,向萨瓦尔投去一个含笑的、难以捉摸的眼色,正是女人向她们喜欢的人送去的秋波。

塞尔维尼抓住朋友的手臂,说道:“我来给你当向导。在这里,我们所在的客厅里,女人,就是‘肉体’的圣殿,无论鲜嫩不鲜嫩。旧货同新货价值一样,甚至更好,价钱高点,却可以租用。左边的是赌博厅,那是‘金钱’的圣殿,这方面你了解。里边的是舞厅,那是‘纯贞’的圣殿,也就是姑娘们的圣地和市场,那里全面展示了这些贵妇人的产物。有的人甚至可能同意合法的结合!这正是我们夜晚聚会的……前景、希望。这些少女的灵魂好似流浪艺人出身的小丑的四肢,已经残缺不全,她们也是这家道德疾病博物馆中最珍贵的收藏品。走,去瞧瞧她们吧。”

塞尔维尼左顾右盼,殷勤地同人打招呼,嘴边挂着恭维话,以行家的敏锐目光,浏览他认识的每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

第二客厅里端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华尔兹舞曲,两个朋友便停在门口观赏,只见有十五对在旋转,男的神态严肃,女的嘴角挂着凝固的笑容。她们同母亲一样,上身大部分裸露,有几个人的胸衣仅用缠在臂膀上的窄带拉着,不时能让人瞧见腋下的暗影。

猛然间,房间里端冲出一个细高挑儿的姑娘,她左手提着过长的裙摆,从人群中间直穿过来,不顾撞着跳舞的人,一路急速小跑,就像女人在人群中跑动那样,她喊道:“嘿!米斯卡德到了。您好,米斯卡德!”

她满面春风,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那白皙的肌肤晒成褐色,白里透红,仿佛熠熠闪光。盘在头顶的一头秀发呈火红色,就像在火中烤过一样,沉甸甸地压着前额,微微压弯了仍然纤弱的脖颈。

她生来就好像适于活动,就像她母亲生来就适于说话一样,她一举手一投足十分自然,又高雅又随便。看她走路,活动,俯下脑袋,抬起胳臂,就仿佛产生一种精神上的愉悦、肉体上的惬意。

她重复一遍:“嘿!米斯卡德,您好,米斯卡德。”

塞尔维尼就像同男人握手那样,用力摇晃她的手,向她介绍说:“伊韦特小姐,我的朋友,萨瓦尔男爵。”

伊韦特向陌生客人施了一礼,接着就端详人家:“您好,先生。

您每天都是这么高大吗?”

塞尔维尼代为回答,但是他同她说话,为了掩饰疑虑和不安,总使用调侃的口气:“不,小姐。他今天拿出最大的体积,以便取悦您妈妈,她就喜欢大块头的人。”

姑娘立刻以滑稽的口气严肃地说道:“哦,好极了!不过,您若是来看我,就请您缩小那么一点点,我可喜欢中等身材的人。您瞧,米斯卡德的个头就合乎我的标准。”

说着,她张开小手,伸向这位新来的客人。

接着,她又问道:“米斯卡德,您跳舞吗?喏,跳一圈华尔兹舞吧。”

塞尔维尼没有回答,猛地一把搂住她的腰,二人像一阵旋风,倏忽消失了。

他们的舞步比所有人都快,旋转,旋转,发狂似的旋转着奔跑,二人仿佛捆在一起,身子挺直,腿几乎不动弹,就好像脚下安装一种无形的机械,带动他们飞舞。

他们好像不知疲倦。其他跳舞的人陆续停下了,只剩下他俩还无休无止地狂舞。他们那种神态,就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在做什么,早已远离舞厅,完全陶醉了。乐师们不停地演奏,目光盯着这对狂舞者,所有人都在观赏,等他们终于停下来,便纷纷鼓掌。

这时,伊韦特脸上泛起红晕,眼神也变得异样了,火辣辣的,不像刚才那么放肆,有点羞怯,有点闪忽不定,而且眼睛特别蓝,瞳孔特别黑,绝不像自然长的了。

塞尔维尼似乎也醉意醺醺,他靠在门上,以便定下神来。

伊韦特对他说:“头晕了吧?我可怜的米斯卡德,我比您还结实呢。”

塞尔维尼神经质地微笑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和嘴角都流露出兽性的贪婪。

姑娘站在他面前,因喘息而起伏的胸脯,充分展露在这年轻人的目光下。

伊韦特又说道:“有些时候,您的样子就像只猫,要跳到人身上。喏,让我挽着您的胳臂,一起去找您的朋友吧。”

塞尔维尼一言不发,将胳臂伸过去,二人穿过大厅。

萨瓦尔不再独自一人。奥巴尔第侯爵夫人早已来到他身边,用那迷人心性的声音,对他讲些社交界的事,一些庸庸琐事。不过,与此同时,她注视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对他讲的是另一番话,而不是她嘴上说的。她一看见塞尔维尼,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转身对他说:“我亲爱的公爵,要知道,我刚刚在布吉瓦尔租了一座别墅,打算去住两个月。希望您能去那里看我,带上您的这位朋友。喏,星期一我就住进去,你们二位星期六去吃饭好吗?次日我陪你们一整天。”

塞尔维尼突然扭头看伊韦特。伊韦特笑吟吟的,一副沉静的样子,她以不容犹豫的肯定语气说道:“米斯卡德星期六当然去吃晚饭啦。用不着问他了。我们在乡下会干出一大堆蠢事来。”

塞尔维尼似乎从她的微笑中看到萌生的一种许诺,从她的声音中捕捉一种意图。

这时,侯爵夫人抬起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注视萨瓦尔:“您也去吧,男爵?”

她那种微笑是绝不容人迟疑的。萨瓦尔躬身答道:“能去那里我太高兴了,夫人。”

不知是天真还是无耻,伊韦特狡狯地低声说道:“我们到了那儿,不惜得罪所有人,对不对,米斯卡德?就让追随我的那帮人暴跳如雷吧。”

她说着瞥了一眼,指明在远处观望的几个男子。

塞尔维尼回答说:“悉听尊便,小姐。”

由于亲密的友情,他平常同她说话,从来不称小姐。

萨瓦尔这时问道:“伊韦特小姐总管我的朋友塞尔维尼叫‘米斯卡德’①,为什么呢?”

少女以天真的样子答道:“就因为他总从人手中滑掉,先生。人家以为抓住了,可是从来也没有抓住过他。”

侯爵夫人显然若有所思,眼睛没有离开萨瓦尔,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孩子可真滑稽!”

伊韦特恼火了:“我不是滑稽,是坦率!我喜欢米斯卡德,可是他总丢下我,这情况真叫人气恼!”

塞尔维尼深施一礼:“我再也不离开您了,小姐,白天夜晚都不离开。”

姑娘惊骇地摆了摆手:“嗳!不行!那怎么行!白天,我倒很愿意,可是到了夜晚,您会妨碍我的。”

塞尔维尼放肆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姑娘从容而大胆地回答:“因为您脱了衣服,就不会这么文雅了。”

侯爵夫人不动声色,只是高声说道:“哎呀,他们说了粗鲁的话。在这点上,可不是无可指责的。”

于是,塞尔维尼以调侃的口气附和:“这也是我的看法,侯爵夫人。”

伊韦特瞪了他一眼,以受到伤害的高傲声调说:“您哪,刚刚讲了一句粗话,近来,您这种情况也太多了。”

她随即转过身去,叫道:“骑士,快来保卫我,有人侮辱我。”

一个褐色头发、动作缓慢的瘦男人走过来,勉强挤了个笑脸,问道:“谁是罪犯?”

①“米斯卡德”是译音,在法语意为变戏法用的“小球”。

伊韦特摆头指向塞尔维尼:“就是他。不过,他不那么讨厌,同你们所有人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他。”

瓦雷亚里骑士躬了躬身,答道:“大家都尽力而为。我们的资格也许差一点,但在忠诚方面一点也不差。”

这时,又来了一个蓄留花白络腮胡须、大腹便便的高个子男人,朗声说道:“伊韦特小姐,我是您的仆人。”

伊韦特高声说道:“唔!德·拜尔维涅先生。”

接着,她转向萨瓦尔,介绍说:“这是我的正式求婚者,人又高又胖,又富有又愚蠢。我恰恰喜欢他们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宴会上的鼓手长。好家伙,您比他还高大。我给您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有啦!我就叫您小罗得先生吧,因为那个巨人①一定是您的父亲。你们二位,想必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在其他人的头顶上交谈,晚安。”

伊韦特说罢,走向乐队,请乐师演奏四组舞曲。

奥巴尔第夫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慢吞吞地对塞尔维尼说道:“您总逗弄她,这样会弄得她脾气很坏,经常胡闹了。”

塞尔维尼回敬道:“看来,您还没有完成对她的教育?”

奥巴尔第夫人似乎没有听懂,仍然和蔼地微笑着。

她忽然发现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神态庄严的先生朝她走来,便急忙迎上前去:“啊!王爷,王爷,太荣幸啦!”

塞尔维尼又挽住萨瓦尔的手臂,将他带走,同时说道:“克拉瓦洛夫亲王,最后一个正式求婚者。怎么样,她是不是个尤物?”

萨瓦尔答道:“我觉得母女俩都是尤物。有那母亲,我就满足了。”

① 希腊罗得岛上有个巨型太阳神青铜像,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建于公元前280年,后来毁于地震。

塞尔维尼向他颔首致敬:“悉听尊便,亲爱的。”

跳舞的人把他们挤到一边,只见一对对舞伴面对面排成两行,要跳四组舞了。

塞尔维尼说道:“现在,咱们去瞧瞧那些希腊人①吧。”

于是,二人走进赌博厅。每张赌桌前都站着一圈人围观,很少有人说话。在赌客的低语声中,不时掺进往台毯上投钱币或突然收钱的轻微金属声响,就好像在人中间,金钱也有说话的份儿。

这些男人都佩戴着不同的勋章和奇特的绶带,他们的脸都同样神情肃穆,主要从蓄留的胡子来识别。

死板的美国人蓄留马蹄铁形的胡子,高傲的英国人的胡须则在胸前呈扇形,西班牙人的黑胡子一直爬上眼角,罗马人的大胡子是维克托·伊曼纽尔② 赠给意大利的式样,奥地利人却刮光下颏而蓄留络腮胡,一名俄罗斯将军的嘴唇上装备了两根长矛似的卷胡,几位法国人留着漂亮的小胡子。所有这些人的胡须,都显示了世间所有理发师的奇思异想。

塞尔维尼问道:“你不赌一把?”

“不赌,你呢?”

“我从来不在这儿赌。你想走吗?等哪天清静点,咱们再来。今天人太多,什么也干不了。”

“走吧。”

二人从通前厅的正门走了。

① 在赌场,称作弊的赌徒为“希腊人”。

② 指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1820—1878):先为撒丁国王,1861年起为意大利国王。

他们一来到街上,塞尔维尼就问道:“哎!你说怎么样?”

“的确令人感兴趣。不过,男女两边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女人那边。”

“当然了。对我们来说,她们是这类女人中最好的。你不觉得她们身上有股爱的味道,就像在理发馆闻到香水味吗?老实说,唯独在这种地方,花钱才能真正买到乐子。亲爱的,她们都是行家里手!都是出色的艺术家!你吃过面包房的糕点吧?平民阶层一个女人的爱,总让我联想起小伙计做的甜点心,反之,在奥巴尔第侯爵夫人这种地方,感受的爱真是妙不可言,你明白吗?嘿!这些女糕点师,她们才懂得做糕点呢!她们这儿的糕点卖五苏钱,别处只要两苏钱,不过如此。”

萨瓦尔问道:“眼下,谁是这家的男主人呢?”

塞尔维尼耸了耸肩,表示不清楚。

“我一点也不清楚,只知道最后那位是个英国贵族,离开已有三个月了。现在,侯爵夫人度日多半靠资助,也许还靠赌博和赌徒,因为她总有些临时相好的。对了,星期六在布吉瓦尔的晚餐,咱们当然应邀前往了,你说对不对?到了乡下就更自由了,我迟早会探明白,伊韦特脑袋里想什么!”

萨瓦尔回答:“当然去,我求之不得呢,那天我没有事。”

他们在星光下,沿香榭丽舍大街坡路往下走,不意惊扰了在长椅上做爱的一对男女,塞尔维尼便咕哝道:“这真是大蠢事,又是大美事。爱情,多么庸俗,又多么有趣,总那么相似,又变化无穷!

这个乞丐付给妓女二十苏钱,而我恐怕要付给奥巴尔第小姐一万法郎,要的还不是同样的东西吗?奥巴尔第小姐还不见得比这个放荡女子年轻聪明!真是愚蠢可笑到了极点!”

他沉默了几分钟,继而又说道:“不管怎样,要当伊韦特的头一个情夫,这可能是个极好机会。哼!为此我不惜付出……不惜付出……”

他没有想好付出多少。这时,二人走到王宫街口,萨瓦尔道了一声晚安,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