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剑气近
北冥州，大武王朝，鹏鲲城西。
“小二，添些卤汤！”
店面里冷冷清清，唯一的食客把碗撂在黄泉面前，碗里的面分毫未动，汤见了底。
这食客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一头长发多日没有打理，像个鸟窝顶在头上，方脸盘，唏嘘杂乱的胡茬，一脸颓丧样子，不太吉利。唯一出彩的就是那双眼睛，颇为明亮。衣服有些地方已经破成布条状，有把剑放在长凳上，剑看起来比人还丧。
黄泉舀上一满勺卤汤浇进食客碗中，满满一层油光飘在上面。
“还要不？”
那食客连忙摇头道：“得了，我能多喝你一碗卤汤，全因为我几天没吃上口热饭，至于你这面...要不你还是卖汤吧。”
黄泉扯了扯嘴角，没接话，看着那食客双腿蹲在长凳上挤眉弄眼喝完了那碗齁咸的卤汤。
他长出了一口气道：“咸的让我有点想我娘，一会能劳驾帮个忙吗？”
“不能。”
食客却像没听见黄泉的拒绝一样，自顾自地说着：“我快死了，能不能等我死了把我尸首带去断剑坡，然后找个地儿埋了，记得竖着埋，面朝坡下那条洗剑河。”
黄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时间，这家店没我得散！你这活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食客从怀里掏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美滋滋地咂了两下，一脸的惬意。
“黄泉，你可想清楚了，我说死就死啊，死在你这长凳上倒也不错。”
黄泉皱了皱眉头，灶台下的手偷偷握紧藏于下方的菜刀，这人有古怪，疯疯癫癫的。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到底是谁？”
那人干脆躺在了窄窄的长凳上，翘起二郎腿，枕着双臂拧过头来笑着道：“别紧张，手该酸了吧？我要想杀你，用不了两息，保管死相比你的面难看。”
黄泉偷偷放松了一下已经发酸的手腕，咽了口口水。
“你这人，说话就说话，怎么骂人？”
兴许是被黄泉的话乐到，那食客笑出了声，说了句“还算识相。”之后，看了看吃剩的面碗，一脸得意的说道：
“前几日这北冥州发生了一件事，有个俊俏到逆天的人妄图强渡到北冥以北，结果被囚天阵挡下，九州的镇州使吓得连忙横渡过来，一起出手却只是将那人击伤遁走，闹得山上山下人心惶惶。”
“对了，那俊哥儿诨号剑气近，不才，正是在下。”
黄泉听罢，顿时大惊失色，自己只是个苟活于世的废人罢了，这九州最闻名的疯子剑仙找自己干嘛。
剑气近，十三境剑仙，毫无疑问立于九州巅峰，其名号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凡人都如雷贯耳。
剑气近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走近灶台，“所以，现在埋我的这活，有时间了吗？”
看着一脸懒散，慢慢过来的剑气近，黄泉叫苦不迭。
‘让我埋了你？他娘的，十三境剑仙是那么好埋的？你屁股后面现在可是至少追了三位镇州使，让他们发现我与你有了瓜葛，小爷还活不活？’
黄泉眼中一亮，对啊！镇州使可是在追杀他，说不定此时就在城中。
想到这，手中菜刀直接唰的一声抽了出来。
......
子时，月黑风高，宜埋人。
黄泉扛着把锄头，身旁跟着带了个破斗笠的剑气近，往断剑坡的方向走去。
剑气近一脸的兴奋，丝毫看不出来是个将死之人，仿佛等下埋的不是他一样。
他没说谎，白天的时候，甚至都没等到两息，眨眼之间菜刀就变成了两截，而且有一截现在就凌空顶在黄泉的腰眼后面。
“小子，这么勇？没听过我的故事？而且，已经很多年没人敢直接拿菜刀砍我了。”剑气近的语气中充满了调侃和怀念。
黄泉翻了翻白眼道：“别血口喷人，在下只是个厨子，不会砍人。”
“听你的口气，以前有人拿菜刀砍过你？”
听到黄泉的问话，剑气近突然满脸贼笑。
“那可太有了，跟你一样是个厨子，而且是个极美极美的美人儿！”
黄泉突然不想知道是谁了，能和剑气近有交集的，十有八九也是名震九州的人物，那又怎样？跟自己这个经脉尽断无法修行，没多少时间好活的废物没有半点关系。
“你说你闲着没事去北冥以北干啥？活够了？”
剑气近摸了摸自己唏嘘的胡茬，一副敢为天下先的做派。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看不得他这故作高深的姿态，黄泉一脸怨怼道：“还不是被镇州使打了回来，现在都快死了，装什么高手？”
被怼了一句的剑气近却一脸得意，伸出双指比划了一下。
“哈哈！小子，你是不是有点太看不起我在九州的名号？”
“不瞒你说，我也就比他们几个老不死加在一起厉害那么一点点。”
“而且，我这么俊，让我死？他们还不够格。”
说罢，他悄悄的透过衣服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腰，没有血肉，只有一个前后透亮的大洞。
转念一想，自己都快死了，受不受伤的倒也不在乎，随即又恢复了好心情，期待着自己会被怎么埋起来。
黄泉被这厮的疯言疯语搞得有些头大。
“你为啥一定要找我埋你？”
剑气近斜眼看了下黄泉。
“大爷我乐意，怎么，有问题？”
这混不吝的说法让黄泉更加的无语，那能怎么办？自己小命现在都握在他手里。
剑气近突然压了压斗笠，藏住双眼。
“放心，不会让你白干。”
看着莫名丧了下来，答非所问的剑气近，黄泉忽然发现，这人好像并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反而挺好相处，闷火消了大半，埋完之后被灭口的想法，也散了不少。
“那你既然这么厉害，我还有没有......算了！”
黄泉的话没说完，剑气近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
气氛顿时沉默了下来，只剩二人匆匆赶路的脚步声。
断剑坡，地如其名，本该绵延不绝的山坡，有一处像被截断的剑身一样，戛然而止，坡下一条清澈的小河，自西向东流去，正月的天气里，河水却没有被冻上，只是显得很是冷冽。
黄泉正准备用锄头挖坑，剑气近静静地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让他有种荒诞之感。
几位镇州使联手都没留下的大剑仙，等下就要葬在自己手里，只说这件事，自己岂不是比镇州使还要厉害？
“你墓碑怎么刻？剑气近是你诨号吧？本名呢？”
剑气近笑道：“我打赌你要是刻上剑气近，包你活不过今晚。”
黄泉干笑一声：“可别，那就空着吧！”
奋力开始挖坑，但是正值天寒地冻的时候，脚下的土变得异常坚实，挖了半天连个三寸都没有，黄泉顿时苦了脸。
剑气近嚼着狗尾巴草，掀开斗笠问道：“怎么了？”
黄泉向着地面努了努嘴：“你看，这现在都是冻土，等我挖完，估计您老都尸僵了。”
剑气近伸手抓起随身破剑丢了过去：“用这个。”
黄泉慌忙用手接住，倒不是宝贝这破剑，而是因为这破剑连个剑鞘都没，只是用破布胡乱裹了几圈，别一不小心划到自己。
试了几下，果然好用，他便痛痛快快地挖了起来，速度陡然加快。
看见黄泉接过破剑，剑气近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突然叹了口气，带着愧疚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抱歉，当年他们夜屠子午城，我被拖住，去晚了一步。”
黄泉却如遭雷击，楞在了原地：“原来最后出剑的人是你？！”
剑气近眼中满是不甘和愧疚，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缓了一会，黄泉继续低下头挖坑，嘴里说道：“这不还有一个我活了下来，虽然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既然知道了你是当日那人，我没什么本事，今天那碗面就算我请你的。”
听到这句话，剑气近笑了，笑的无比开心。
“黄泉，你如今气血衰败，经脉尽断，每逢阴雨天，全身便如万蚁噬心般疼痛，对不对？”
“不出意外的话，下次雨天应该就是你丧命之时。”
剑气近将黄泉的状况说的一清二楚。
黄泉眼神一黯，是啊！整整五年，自从当年莫名从屠城中逃过一劫，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年。
五年里，乞讨，翻泔水桶，甚至吃老鼠，受尽白眼嘲笑，时不时被揍得遍体鳞伤，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想报仇吗？”
听到这句话，黄泉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破剑，红了双眼。
想吗？当然想！可是有什么用，两年前，如今已经过世的面馆店东老王收留自己，才算有了一处安身之所，可自己经脉尽断，根本无法修行，谈何报仇。
就凭着每天那一万次的挥剑吗？
但凡有一丝可能，自己也不会在面馆中颓废苟活！
“我问你想不想报仇？”
剑气近不知何时来到了黄泉身边。
“想！当然想！我做梦都想！”
压抑了五年的心，终于再也撑不住，黄泉泪流满面大声哭喊道。
“可是想有什么用？五年前浑身经脉莫名尽断，是个根本无法修行的废物。”
“你说的很对，下次雨天就是我丧命之时。”
“我拿什么报仇？！”
情绪已然崩溃，剑气近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缓缓伸出手按住浑身颤抖的少年，就像是成鸟抚慰幼鸟一样，他温和地笑了。
“别动，闭上眼。”
黄泉错愕抬头，泪眼婆娑地对上了剑气近的眼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欣慰，愧疚，难过，留恋，还有一丝...解脱？
“闭眼。”
再次强调了一遍，黄泉听话照做，一片黑暗中，只觉得两股暖流从肩膀处源源不断地涌进体内。
这暖流无比磅礴，如同天上大日，却又十分温和，滋润着他的四肢百骸。
在这持续的灌注中，黄泉惊奇地发现，体内原本干涸多年的丹田，竟冒出了一丝灵气，而且没有像往常一样散去！
人体八脉十二经，修炼而来的灵气顺着这些经脉循环一遍，是为一个大周天。
黄泉因为经脉尽断导致灵气根本无法运转完整的周天，吸取的灵气最终都会散去，所以无法修行，能活五年本身就是个奇迹。
“守神！”
剑气近话语响起，黄泉赶忙收心。
“将灵气往督脉运转。”
黄泉听闻，慢慢地将那一丝灵气从丹田中引出，往督脉行进。
随着灵气行进，他发现还有一道蕴含着磅礴生命力的剑气护在一旁，所过之处本已断裂多年的督脉，犹如久旱逢甘霖，居然开始自行修复接续。
枯木逢春！
还没来得及细细内观，灵气运行到了督脉终点。
‘轰！’
黄泉清晰的听到体内传出的声响，那一丝自丹田而起的灵气居然走完了一整条督脉，此时安静地运转在丹田与督脉之间，再也没有消失不见。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剑气近那张带着胡茬的脸和鬓角垂下的白发。
“你的头发！”黄泉大惊失色。
剑气近吃力的缩回手，不甚在意的笑道：“强行与人改命，本就是逆天而行，哪怕我是十三境巅峰，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成？可惜只够接上你一条督脉。”
“剑能杀人亦可救人，这道能死活人的剑气，是我用一生所悟，就留给你了。”
“你督脉已通，接下来应该可以多活半年。”
“小子，这些就抵那碗面钱了。”
黄泉愣在原地，陷入震惊久久无语。
他实在想不通，为了自己，剑气近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说什么快要死了。
这分明是有了死志和给自己改命的想法，才找上门，不然十三境巅峰的大剑仙，怎么样都能再活很久。
“为什么？”一开口，黄泉自己都吃了一惊，嘶哑无比，已经是泪流满面。
剑气近怅然道：
“强者，才更不能随心所欲。”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这临死之际，能给予你一丝希望，也不失为一件善事。”
“行了，快挖吧，我要死了。”
黄泉双眼已经模糊，只得恨恨地刨土。
剑气近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蹒跚地走到石头边坐下，吐出狗尾巴草，风吹动着满头的白色长发，他笑了。
最后看了眼挖坑的黄泉，还有那把破剑。
“真是漫长的一生啊！”
“死之前好想再喝上一口可乐。”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说。”
“真帅啊！”
剑气近盘坐在地，慢慢低下头，头上的那顶斗笠遮盖住了整幅面孔。
没有说书先生嘴里的什么天地异变，强者的逝去和普通人并无什么不同，同样充满不舍和感慨。
黄泉没有回头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接下来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