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万载事，不过万页书
赫连山海生就一双仿若天空般的眼眸，其间青天白云，似有万里辽阔之象。那传承自赫连血脉的苍青之色，早已在她的王权威严下臣服，即便是先祖赫连青瞳，亦无法将此力量剥脱。此刻，在这双仿佛能囊括宇宙的眼睛里，正遥望着时光深处，一抹赤金之色渐渐浮现。
那极速靠近的赤金，逐渐清晰为一双宁定的眼眸，镶嵌在一位年轻人那波澜不惊的面庞之上。丝丝缕缕汇聚成索的大牧国势，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伴他穿梭于一个个时空片段，宛如系于其腰间的金色飘带。他身姿仿若玉树临风，而飘带纵横万里，踏步时光仿若行走于清波之上，步伐潇洒且透着一股强势！更有一枚古铜色的小钟，悬于他的腰侧，轻轻摇晃，发出洞察诸世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传奇。无疑，他便是曾经缔造奇迹，登顶诸天、剑压万界的那位存在。
赫连山海心念微动，正欲传信过去，然这超脱厮杀的时空片段，却骤然如同一页纸张般折起，混入岁月之书。而后书页哗哗哗翻动，其踪迹瞬间难觅。苍图神高声吟诵：“吾观万载事，不过万页书！”自那伟岸神躯之中，无数神性锁链呼啸而出，贯入时空缝隙，令这超脱战场渐渐声息湮没、光芒晦暗。超脱之争，自此波澜不起。
“岁月匆匆而过，旧日憾事皆成过往！”苍图神一改往昔只避不战的姿态，纵然顶着古今两代牧国天子的攻势，即便会吃上些许小亏，亦要强行搬动战场。这般作为，一来彻底截断了这处时空片段的传信途径，断绝了赫连山海与那人族第一天骄的联络；二来直接将此时空片段封锁，使其混淆于岁月之书，令外来者无从探寻。
苍图神虽不知赫连山海的放逐计划，却敏锐地感知到危险的临近——那携广闻钟而来的镇河真君，分明便是赫连山海预留的后手！衍道层次的镇河真君，尚不足以改变超脱战局。可他真正忌惮的，是那曾被自己侵染，后又归真复本的广闻钟。毕竟此乃世尊的随身三钟之一，谁也难以断言钟上是否仍有隐秘残留，万一被赫连山海拨动……
好不容易重归神座，稳固了现世神位的苍图神，委实不愿再冒丝毫风险。赫连山海妄图将他封镇，他便先将整个超脱战场锁牢。镇河真君是对方的依仗，他便径直将此人隔绝在外。无数扎入虚空的神链，仿若绵延山脉，深植此世，似要搬动天地乾坤。
赫连山海单手横伸，径直将其中一道神链握于掌心。奋力一拽，神链哗哗作响。她身为历经风霜的帝王，深知重归神座的苍图神是何等强大，即便倾尽举国之力，亦只能与之对抗，而无法将其剿灭。况且真到生死相搏之时……苍图神决然不会顾念牧国，苍图神教不过是他的藩篱，大牧帝国仅是他的羊圈！“放逐”，已是当下局势的最优抉择。
她已然接受这一结果，且身为大牧天子，愿以生死之勇，为赫连氏几十代人的不懈奋斗，画上最终的句号。诚然，这是一场败局，如同赫连青瞳，亦已承认失败。然而，那些年轻且尚未对这世间绝望之人……他们并不甘心！这份心气，着实值得称许，这些年轻人亦确实令人动容。
但姜望一旦坠离苍图天国，下了穹庐山，厄耳德弥那边便会即刻发动。登天之前，她已向涂扈下达死令，一旦夺神失败，预定计划便要立即施行。万教神火将燃，“往古来今宙光阵”将启。她已然做好与苍图天国一同流亡宇宙，最终以身殉火的准备。
可难道要将委以国事的昭图、为国而战的苍瞑，乃至仗义相助草原的姜望……一同放逐？且不论她个人的情感，若这些人皆深陷于此，牧国真能在神霄面前恢复往昔巅峰？昭图已然成长为合格的国储，苍瞑是牧国首屈一指的天骄，姜望是牧国所欠的人情！此后的道路，必将布满荆棘。
放逐神祇的计划演变成如今这般局面，已难言是最佳之选。奈何苍图神仿若有先见之明，隔绝了信道，致使她无法强调关键所在，通知姜望等人撤离。仅就放逐计划而言，苍图神封锁这处超脱战场，实则对该计划有益无害。这无异于在她的镇压之上，又添一道枷锁。待“往古来今宙光阵”开启，苍图神更是插翅难逃。此乃作茧自缚之举。
但话说回来——苍图神为何突然选择封锁这处战场？虽说如今心中满是憾意，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老祖宗实乃雄才大略、百折不挠。而始终压制牧太祖的苍图神，又何尝不是圣明烛照、超凡绝世？他正在展露超脱之力，回归神座，难道会惧怕一位年轻的真君？莫非……他在姜望身上，察觉了什么端倪？赫连山海不禁陷入沉思。
再者，姜望绝非莽撞之人。他能从一介小镇少年，崛起至万界传名，心中必有大智。他敢剑指超脱战场，定是有所依仗。或许人间已生变故……而自己被困于苍图天国，三方僵持不下，难以察觉。
瞬息之间，万千思绪闪过，赫连山海已然下定决心。她倒拽神链，牵动整个时空片段，引得闷雷滚滚。剑上日月星辰升腾，化为四方巨鼎，刹那间冲天而起。鼎身硕大无朋，且愈发巨大，阴影遮蔽苍穹，朝着苍图神轰然罩落！此乃赫连山海独创的无上剑典，本欲与《夫于奢剑》一同作为大牧帝王剑，传承千秋万代。
一剑横空，仿若斩出一片真实之天，一边镇压苍图神，一边融入此方天地，欲代天而行。“青天”如幕，于穹顶之上，将“白天”徐徐掩去。就在“白天”被“青天”彻底吞没的瞬间，高穹正中，一块隐隐约约的字形阴影浮现。其形不大，却极为深刻，仿若肉中骨、汤中渣，难以消解。
待“青天四方鼎”正式碾向苍图神躯之时，那块位于天穹正中，交叠于“青天”与“白天”之间的字形，终于清晰可辨。那是……一个“烈”字。
鼎身与神躯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超脱战场剧烈摇晃！若非有青天遮蔽，神链锁固，这一时空片段恐将瞬间崩碎。赫连青瞳身躯一震！在苍图神分心封锁战场之际，他亦趁机向这宿敌挥出数剑，颇有几分死前泄愤的快意。然此刻，心中的畅快却被这“烈”字填满。
“烈”字于君王而言，意义非凡。有功安民者为“烈”，秉德遵业者亦为“烈”。朝代终结之时，谥号为“烈”者，必是功业卓著。大牧帝国曾有一位彪炳史册的皇帝，便以此字为谥——牧烈帝赫连文弘。
在他统治期间，大牧天子与苍图神的平等关系得以确立。王权首次在真正意义上与神权并立！原来，这处超脱战场，正是牧烈帝赫连文弘当年登天之际开辟的时空片段。而他……竟已将此遗忘！
“神天转轮”为他碾出纯粹神性的同时，亦将他的人性渐渐消磨。被放入磨眼之中的，皆是那些他不愿回首的过往。赫连文弘与其子，即后来的牧太宗赫连弘，名字仅差一字。乃是其父牧威帝赫连仁叡，出于“追思先宗”，期望子能肖宗，方才为之取名“文弘”。
赫连山海可为自己的子嗣赫连昭图涉险，他又怎会忘却亲子赫连弘？赫连弘实乃极为优秀的储君，当初苍图神察觉到他的威胁，逼迫他登上天国，彼时他的积累尚浅，别无他法，唯有以最虔诚之态，卸下冠冕，三步九叩拜于神前。
是赫连弘在人间励精图治，日夜操劳，巩固了草原霸业，抵御了神权的进一步侵蚀。在开国之祖皆沦为唱诗童子的艰难处境下，在赫连青瞳匆匆离去、未及交代诸事的情形中，他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妥善处理与苍图神教的关系，牢牢守住了父亲留下的基业。
终赫连弘一朝，人间帝国给予这位开国太祖诸多支持。政纲得以延续，香火未曾断绝。仅仅一代人的时光，他便从唱诗童子一跃而起，位列苍图天国十二主神，司职草原天象。在不冒犯天地秩序的前提下，使草原风调雨顺。
而赫连弘自身，却是在退位之后，孤身前往边荒。为了“不使神疑”，最终殒命于魔潮之中。
实则按照最初的计划，在赫连文弘那一代，便应已掀翻苍图神，成功“夺神”！只是他们皆低估了苍图神的强大。他们已然竭尽所能去想象那号称“伟大”的超脱境界，然无上之境，终究非想象所能企及。
赫连青瞳清空天国积累，骤然发动攻势。有牧威帝、牧烈帝两代明君支持，从人间到天国双线开战，却仍被苍图神压制，险些被其一掌扑灭战火。关键时刻，赫连文弘退位登天，给予他毫无保留的支持，方使他得以维持对抗之态。
彼时，赫连青瞳真欲牺牲自己，成全那“颇肖太宗”的赫连文弘。但赫连文弘却道：“今太祖殁，文弘不能拒苍图。文弘死，太祖犹有胜机。且夫大牧天子，死生为国，不由你我。今当我死，我固不让。”言罢，慨然赴死。
有了这份倾尽所有的支持，赫连青瞳终于抵住苍图神的攻势，奋起冲杀，在神位之上占据了半席之地！然逝者已矣，一切皆无法挽回。
这场“夺神”之战……太过惨烈！挑战一位超脱者，耗尽几十代人的心血，却依旧难见成功曙光。自此之后，不敢轻易再战，唯有封锁苍图天国。
为了获取“夺神”的优势，赫连青瞳不断纯化神性，使自身愈发趋近于神。耗费数千年光阴，持续不断地削弱苍图神。他亦在人间帝王的不断输血下，习惯了“被供养”的角色，渐生理所当然之感。甚至对那些登天之后不愿为他牺牲之人，心怀怨恨，视作亏欠！
如今，强夺赫连昭图的秘法亦非一朝一夕可成。赫连青瞳已融入苍图神之中。神名已非“赫连青瞳”，而是“苍图”。无论他与苍图神谁能最终胜出，皆只会留存神性。皆只会重建以苍图神教为主导的草原秩序，将大牧帝国再度变为羊圈。使无垠草原，重归神灵的牧场。
正是洞察了这一点，赫连山海才从协助太祖“夺神”，转变为独镇两尊。事到如今，她不愿言说自己是迫不得已。她只觉自己或是畏惧了，疲倦了，难以支撑了。研磨那些刻骨铭心之事，舍弃人性中的光辉，或许只是为了求得“心安理得”。然，真能心安否？！
“好剑术！”苍老帝王不禁高声喝彩。
祂嫌脚下那意态衰颓的神龙碍事，猛地一脚踹去，将其化作气态。引这龙气奔腾汹涌、浩渺无垠，尽皆汇聚于剑尖，呼啸回荡间幻化成万里山河之景，其间人影绰绰，有王侯将相仿若牧羊人般主宰沉浮，亦有贩夫走卒如五马客般奔波劳碌。此招，正是 “夫于奢剑”！
时至今日，于夫于奢剑的修行造诣上，赫连山海无论气势还是意境皆已超越其创造者。但毕竟创造者独具慧眼，开辟出从至卑迈向至尊的独特剑道。这数千年光阴亦非虚度，其剑招已然臻至无上之境，无人可及。
“你们二人剑术皆精妙绝伦。” 苍图神双眸如狼眼般阴森，闪烁着残忍光芒，喝道：“可惜深陷执念难以觉醒，已然步入歧途！” 言罢，苍图神以狼首悬鼎，脊背迎剑，周身神链锁缚天地，任那劲风呼啸。此刻的祂不再退避，因有时一味求稳反倒会招致败绩。遂决然以攻对攻，欲在这两人的夹攻中强势回归神座。
“且说这天空……” 祂探手朝天，漠然道：“应是吾之权柄！” 在狼、鹰、马三者之中，“鹰” 象征着天空。只见其手掌径直抓住那口四方鼎，背后鹰翅一展，刹那间撑起一片苍穹，浩浩荡荡仿若潮水翻涌，此乃一片青黑色的天，即传说中的 “苍天”。“苍天” 直冲向最高处，将那 “青天” 与 “白天” 尽数席卷，仿若改天换地。
超脱层次的伟力，肆意更改这世界的规则，不断重塑这世界的本质。此间已无所谓真、假、对、错，世间真理，皆在至强者一念之间。“苍天”“青天”“白天” 相互碰撞，激荡出能吞噬万物的余波。赫连青瞳的夫于奢剑斩落在如巍峨山岳般的神灵脊背之上，竟发出洪钟般的巨响。逸散的剑光四处乱窜，恰在 “三天” 余波即将吞噬这片天地边际之际，意外斩碎了一缕心念。
那是赫连山海此前欲联络姜望却遭隔绝的心念。为劝姜望等人撤离天国，赫连山海在此心念中提及 “放逐神灵” 的计划。这缕心念原本隐匿得极好，即将泯灭，却以这般巧合的方式被剖析开来，其中隐秘信息瞬间展露无遗。苍图神见状大惊失色！万教神火？放逐宇宙？剥离现世？赫连山海好大的布局！令祂惊悚的是此计划切实可行，天国封锁数千年，苍图神教在王权面前节节败退…… 祂在人间的根基早已动摇。这方天国真有被剥离现世、放逐宇宙深处的可能！尤其令祂懊恼的是，面对赫连山海的谨慎，自己竟无意中助其一臂之力，反倒推动了这一危机的临近。作茧自缚，着实可悲。
错误必须纠正。此刻手举青鼎、脚踏大地的祂，背后正抵着赫连青瞳的剑，一时间天风鼓动鬃毛，猛然转身，仿若天柱挪移扭转，竟崩断了神链！祂让这片天地重归自由，恢复原状，而后便要全力应对即将到来的封镇。既已洞悉赫连山海的计划，祂绝不可能再中计！定要在 “放逐” 启动之前，摧毁这禁锢之笼。当然，这般强行移天又自挪自返的举动，代价便是其神躯被 “青天四方鼎” 压低三千丈，引以为傲的天空权柄 “苍天” 亦被 “青天” 倒卷逆袭。
姜望踏时光之海而来，所见景象甚是奇异 —— 岁月仿若掀起一卷书，借广闻钟捕捉到的那处时空片段，忽被神链加锁，化作书中一页纸张，翻页之间便隐匿不见。他正迷茫不知何处寻觅，下一刻这书页又翻出，飞回原处，其上还清晰印着一个 “烈” 字。此景实在令人费解。
他不过是借广闻钟察觉到时光海中逸散的龙气有汇聚成封镇之势，因而知晓大牧女帝有意封镇这处超脱战场。本想着在撤离天国之前，顺手助力加固封印，时间尚来得及…… 怎料他才向目的地迈出几步，苍图神便如此惊慌失措？似乎其间产生了什么误会。若说自己身上有何物能令苍图神忌惮…… 姜望步伐不停，目光坚定，面容忽现慈悲之色，脑后一轮佛光乍现。众僧以虚像显于身后，金光遍洒，仿若佛陀降临尘世。口诵《三宝如来经》，梵音回荡于无数时空片段之间，腰侧宝钟长鸣，以广闻钟的钟声，隔空侵扰苍图神的听觉感知。“休要逃遁！” 他宛如佛陀仗剑，大慈大勇，声若金刚怒喝：“堂堂现世神祇，难道惧怕姜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