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今乃水中人,迎杀天上人
宋清约早就预想过这种情况。
事实上他所设想的诸多可能,远比眼下来得难堪。只是他不能因为“难堪”,而不到这里来。
一直走到今天,等到这一场,才有人把敌意放到台面上来,且只有规则之下的挑战……他应该感念黄河之会赛事组的。
因为更多难以面对的场景,那些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已经被提前抹掉了。
他规规矩矩地走出【月室】,规规矩矩地走到演武台,规规矩矩地向裁判问好、向对手问好……
水族比任何人都尊重黄河之会的规矩!
弱者在规矩下获得公平,水族在规矩下获得生存。
“我准备好了。”宋清约平缓地说。
岳问川肤色较暗,生得精壮,肌肉并不夸张,薄薄的一层,像是铁片儿钉在骨头上。头皮上只留一层青茬儿,冷眉锐眼,瞧来非常剽悍。
相较于风度翩翩的宋清约,他更有一种蛮荒的气质。
但常年生活在军令下的人,对规矩的尊重更是刻在了骨子里。
所以他简单地回礼。
但是并不说话。
作为一个战士,他没有什么可以说。他的兵器会替他做出表达。
就开始吧……
他的骨骼已经敲响!
嘎巴,嘎巴,嘎巴。
钟玄胤眸光微侧,表情淡然。
作为挑战赛主持者的钟阁老,今日高冠博带,颇有古儒之风。冠带上的花鸟纹路,精美至极,一看也是名家手笔。
简单来说……他也精心捯饬过。
“旸谷岳问川,挑战长河水府宋清约一—”钟玄胤横放的刀笔,是无形的屏障,笔锋轻轻一抬,所有的杀气,便被允许交汇。
“比赛开始!”
一点冷芒在寒空,恰似明月升起。
明月放出万千光,使这演武台,亮堂似玉就。
作为岳节的徒弟,岳问川的武器也是一杆铁槊,没有丈八,只有丈二。
丈二新槊,却浸透了旧血。
他的师父常年披着旧甲,似与甲胄生在一起。他的身上,却只有一件看不出衣料的单薄军服。
薄衣贴着他的筋骨,旧旸制式的军服,曾经是辉煌耀眼的光泽,也随着时光淡去了,被海风吹出了暗褐的沉淀。
岳问川单手提槊,踏月而走。槊锋寒凉,问天下江河。
无尽冷光在空中波折,纵横交错,一霎杀机成狱。
轻衫薄影的宋清约,就在槊锋之下,冷月光中,仿佛陷在蛛网中的蚊虫。他抬头望月,像过往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平静迎接这一切。
忽有哗哗水声。
孤影所立之地砖,不知何时变成了水波。
明月倒映在水中,粼粼而漾,有一种巨大的孤独。
垂发仰眸的人,正在月中央。
他脚下踩着的好像并非演武台,而是八百里清江!
场边观赛者,莫不乍起而惊。
正在太虚幻境里解说赛事的中山渭孙,更是激昂地喊出了“这简直是决赛提前!”
坐在他旁边解说席的,乃是楚国武道第一人、大名鼎鼎的献谷钟离炎———太虚幻境里,每位行者只有一张最初捏出的脸,但并不限制大家装扮易容,毕竟那也是真实的力量表现。为了赚点外快,“斗小儿”特地易容成了钟离炎。
他在心里撇嘴,但为了挣钱,也做出激动的表情: “这两位都修成了灵域,并且表现不俗??在神临境的战力分级里,已经属于强神临!”
中山渭孙哈哈一笑: “至少也是武道二十三重天的档次了。”
“那也要看跟谁比。”钟离炎笑呵呵地道: “可能相当于那些老前辈的武道二十三重天吧。”
在无尽祸水幽深处,单衣布鞋行于其间,同时分出一分武道心念在太虚幻境的王骜……好笑地“嗯?”了一声。
早前为了让孙小蛮跳进学海锤炼筋骨,他跟陈朴谈成合作,帮忙“镇一镇”祸水。正值黄河之会期间,他索性跳下来看一看。
中古时代那些大学问家,喜欢用“圣”来描述超过绝巅又未超脱的层次,那他现在也是毋庸置疑的“武圣”了……亦是当世唯一一尊武圣。
至于他的徒弟孙小蛮,当然是通过太虚幻境的考核,赢得了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名额,
且一路过关斩将,轻松走进了【月室】。
跟宋清约友好点头的,就有她一个。
“众所周知旸谷是海外大宗,驭水很有一套。宋清约更是天生水主,这场比赛好看了!”中山渭孙做事情倒是认真的,赛前就已经做足准备,对每一个选手的资料都烂熟于心。
“这个岳问川,别看年纪不大,其实战功彪炳。迄今已经辗转旸谷四旗,都有不俗战绩,是作为下一任旸谷将主来培养的……”
“不见得吧?”钟离炎习惯性抬杠: “他能争得过符彦青?”
中山渭孙儒雅地笑: “人家师父硬啊!”
相较于岳问川的显赫师承,符彦青是从一个名声不显的浮岛里杀出来的,算是“发于卒伍”,引领他成长的岛主丁景山都已经死去了,上头真是一个人都没有。
本来可以搭上宣威旗将杨奉,但他为了完成丁景山的遗愿,自立景山旗……在地位上同其他旗将平起平坐了,也就意味着什么都要自己扛。
不过旸谷实行军制,其实不太讲究这些。谁能成为下一代将主,最后还是要靠军功说话————当然,谁能获得更多机会,夺取更多军功,这也是有说法的。
此外还有一点不同,景山旗将的位置,意
味着符彦青如果想要往上争,还需要培养一个能接旗的人。
解说台前方,刻写着“某间客栈,臻至超凡————【仙台】”的巨大广告牌的背后,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跳出一行大字—————“说比赛!”
“话又说回来。”中山渭孙轻松地收回话题: “岳问川的灵域,名为‘天涯共此时’,应该是并不惧水的,宋清约的应对……”
他已经做出了遗憾的表情,但话锋陡转:“必有深意!”
起先是微渺的响,像是风掠草尖。
水面也荡起微澜,给人以温柔明月夜的假象。
忽而就爆发了尖啸。
咻~——
是明月先映水,月光随后来。
无以计数的月光,仿佛纤针拽线,穿空破浪!
可以看到的是乱月穿空,能够轻易捕捉的是元力秩序被击穿,难以洞察的是铺盖在此的神识幕布已千疮百孔————负责解说的中山渭孙,不得不以法术在空中做相应的演示。
尖啸声是如此密集,已然经过演武台相应封禁的过滤,仍能令观众听感不适。
宋清约足下是八百里清江水,倒映的水中月。只手推槊的岳问川,却自上而下……推着天上月。
月似铁槊尖,先有万万气机作月光穿梭,如针引线,欲缝制皮囊。
整座演武场都被覆盖,不容立锥之地。
明月之下无所遗。
宋清约双足只是一错,左脚拧,右脚后,站稳了一个水上的“人”字。
姜望的人道剑式就放在朝闻道天宫的演法阁,任何人越过门槛都能去翻阅。他当然也是看过的。
不过对于“人道”,他有自己的理解。
有作为启明三杰犬蛟虎的人生经历,也有作为清江水族的水中生活。
这是他自己所理解的“人”字架————
水族之人。
就这样双足立水,两手一前一后,各自一把抓,抓住了覆身的月光线,抓得身前身后有一个圆的空——
猛然一拽,如拨弦琴!
铮~!
月光尖啸声、怒江浪涛声,都静止在一霎。
唯有月弦的颤音,丝丝缕缕,削耳钻心。
宋清约的双手有血珠飞溅。
但身周三尺尽一空,此间月弦被强行拽开,明月都被拽动,覆盖了整个演武场的月光线,全都绞成了乱麻!
波涛汹涌,乱白飞空。
他的灵域,名为“清江水府”。
这是他的家,是他的故土,他的魂牵梦萦。
人生戏水,不知春秋尽。蛟龙游江,乃得长夜眠。
八百里清江的力量,都倾于此身。令得他拽弦反溯……手撕明月!
月光满弦,铮铮作响。明月移位,鼓荡不安。
在这样的时刻,人们悚然发现————那天上推月的岳问川,身形已然不见。任由那满月扭曲变形,被宋清约硬生生撕裂!
而被宋清约抓住的那一把月弦中,却探出一截槊锋。
槊锋借月光而临,无物不破,无所不至。
岳问川飞将出来,一槊攒向了宋清约胸口!此槊无往无前,虚空中带出一支血旗疾飞的虚影,掠过厮杀正烈的战场,至此而陷阵。
宋清约一把将月弦扯断!在纷飞的月华断弦中,双手往外扬,却在扭曲的水光中,合在了身前。
双手一上一下,错劲儿把住了槊尖。
鲜血迅速在他的指缝间流动。
两方灵域碰撞在一起,彼此侵夺,恰似万军交错。
岳问川就这样以槊撞“人”,撞开了“人”字架,撞得不肯塌架的宋清约,一路深入江水中!
对杀的双方,就这样在波涛翻卷的演武台上,深入万顷波涛。
岳问川单手搜槊,贴身的军服在江水中洇出一点点陈旧的血。那是暗红的颜色,系作了槊上红缨。
他看着双手握住槊尖、死死抵住破罡锐气的宋清约——
说实话这水族长得风度翩翩,动作潇洒,招式漂亮,战斗意志可嘉,言行举止也并不惹厌。
可他是水族。
越是缄忍,所求越多。越懂伪装,危害越大。
“长成‘人’形, 写成‘人’字, 立住‘人’架………”岳问川的眼眸一立,焰染其中: “你就是
人了吗?!”
如果这样就是人,这样就能抹消过往。然后和平共处,然后水族人族一家,陆上水中同权。
那么“覆海”算什么?
海族整体都修炼出人形,曾经的仇恨就洗刷,现世从此就海晏河清了吗?
他对宋清约并没有个人的恨,只有基于整个军旅生涯、基于海族整体乃至波及水族的厌。
而这……是更为根深蒂固的。
并非情绪,而是态度。
不止态度,他想也是道路!
灵域的厮杀,外显并不具体。但演武台上惊涛骇浪,月乱水狂,却也能叫观众感受激烈。
这眼神……
绝对排斥,绝对冷漠,绝不认可为同类的眼神。
在激烈的厮杀里,透过暗红的缨,撞进来这水府府君的眼球中。
宋清约见惯了这眼神。
宋清约见过比这恶劣得多的眼神。
那些视为猪狗,视为货物,视为金银的眼
神。轻贱的,贪婪的,凌虐的……
他的眼中一时有血!
想过杀人的……
想过杀人的。
想过把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杀掉。
除了姜望、杜野虎、黎剑秋,照顾清芷的叶青雨,清芷的好朋友姜安安……
除了这些,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杀掉!
他曾经这样想过,在绝望中这样恨过。
可是有人爱水族。
可是有人尊重水族。
可是有人给水族机会!
虽然那些机会,曾是被另一些人抹掉的。
可是有人在爱你。
于是觉得还可以生活。
这么多年孤独吗?
走在观河台上光耀吗?
过去还会重演吗?
未来……是不是正在我手中呢?
血色一点点的散开,散在宋清约的瞳孔周围。似是红梅绽。
俨然这不是一双血眸,而是一双开花的眼睛。
虽有梅花点缀,仍然清澈透亮。
他看着岳问川染着怒焰的眼睛,并不还报以恨,只是在不断后退、不断撞开水流的过程里,在一杆铁槊翻江倒海的威势中,平静地道: “长成‘人’形,写成‘人’字,立住‘人’架,不做‘人’事的……”
“我和你一样,用同一种方式骂他————”
“骂他不是人。”
岳问川的灵域不断前扑,跟随他的铁槊,他的杀机。宋清约的灵域不断后退,但渐渐退得慢了,渐渐稳住。
“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悖逆人伦,背叛人族的事情,你也可以这样骂我。”
宋清约决然停步,双手顿住了槊尖!槊尖仍然往前推了半寸,刺进他的胸膛,但他却没有再退。
“但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与你素不相识。你这样口出恶言,是对于我的一种侮辱———岳问川……你是叫岳问川吧?”
“就送你这场失败,作为给你的教训! ”
千里江水浪追浪,无尽水色潋波光。
这片江河静了,水底一片漆黑。
唯有厮杀中的二者,仍然交错以目光。
宋清约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是‘人’。是和你一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这身份不是我自己给的。”
“是在观河台,就是在这里……在我们战斗的这个地方,由镇河真君提出来,所有在场的人族高层,都认了的!”
“往前追溯二十万年,烈山人皇在这里立下古老盟约,人族水族,约为兄弟,永治此世!”
“岳问川,这里也是我的家。”
“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齐人楚人不同国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宋清约保持着“人”字架,在江水中深陷。
水上的“人”字,落到了水中。
而他眼绽红梅: “你还要高高在上吗?”
“今乃水中人……迎杀天上人!”
他便在沉沉的暗色里,踏水行涛,握住这槊尖,反推着岳问川往上走。
众只见——
滔滔江水翻白鳞,片片碎月光。
吼!
八百里清江水,一霎咆哮成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