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良图
苍老而衰弱的声音，威严且宏大的声音交织回荡。神语、草原语、道语，三种语言伴随着两种声音，不断变幻更迭。
两尊存在的言语争锋，并非为了影响彼此，而是旨在争夺赫连昭图的意志。激烈的言辞相互碰撞，一次次冲击着赫连昭图的耳识；神威与王权激烈厮杀，反复倾轧着赫连昭图的魂灵。
龙态尽显的赫连昭图，手中之剑拥有倾天之威。只听“轰”的一声，神座应声裂为两半。衰弱的神祇跌落于神座的残骸之间。在这尊神躯指掌间反复流转的超越绝巅之力，终于击破禁锢。在登庸剑斩下的同时，降临于神座之前，以霜风杀凋叶般的姿态倾落，瞬间将赫连昭图的龙气扑灭。
然而，赫连昭图的身形却骤然恍惚，再凝实之时，已然退回到大牧女帝的雕像前。
“母亲……”赫连昭图眸光一颤。
石像自然是寂静无声。
“昭图。”神座残骸中的衰弱神躯缓缓抬起那颗苍老的狼首，眸中的青色仿佛被摇散，愈发浑浊：“你这一剑……偏了一寸！”
赫连青瞳与苍图神的斗争，无疑是真实不虚的。赫连青瞳宁可与苍图神再争斗一世的决心，也毋庸置疑。大牧太祖唯一没有告知后代子孙赫连昭图的是……这一剑斩下，绝巅之上的力量降临，赫连昭图必死无疑。但这似乎也无需多言。赫连氏的子孙，难道会畏惧死亡吗？为了大牧王朝的千秋万代，赫连氏的男儿，难道不该做出牺牲？
赫连昭图的确勇敢无畏，上来便挥剑斩下，可惜落剑的位置不对。既未被苍图神阻止，也未能如他所愿。斩碎这神座，削弱的是这神躯对天国的权柄。斩断这狼首，才能让他与苍图神重回夺神的平衡之态——因为人间历史的改变，这场战斗已然失衡。
他清空天国的积累，在赫连仁叡、赫连文弘两代帝王的助力下，成功开启【夺神】，侵入苍图神的神位，甚至杀进苍图神的伟大神躯，抢夺神躯的主导权。天国之中没有赫连青瞳的神名，是因为他已与苍图神融为一体。作为神灵，他的神名是【苍图】。
但苍图神反手抹杀人间历史，抹除他存在的根基，欲将他消化在神躯内部。这场战争持续多年，拼到最后，就看谁能坚持到底。苍图神拥有永恒生命，而他……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太祖皇帝。”赫连昭图一手提剑，一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偏的这一寸，是我正在跳动的心。”
神躯衰弱，天眸渐老，那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是我的血脉，是我的子孙，你这颗心，理应为大牧王朝而跳动。”
赫连昭图眼睑微垂。他的双眸之中，始终盈满金色龙气，国势晦隐苍青，因为今日的苍青之眸，并非他的倚仗，反而是他的制约。
他问道：“您知道云云为何没有收到您的血脉召信吗？”
赫连青瞳一时沉默。
赫连氏自赫连青瞳起，在草原延续了几十代。只有赫连云云，拥有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真正的【天之眸】。当初为了赢得与苍图神的战争，耗费巨大代价，在血脉深处放下这一滴先天源血。只等决战关键时刻，用那一双眼睛来填补本源，从而在与苍图神的消耗战中一举奠定胜负。然而，在这关键时刻来临之时，赫连云云竟然未登天国。契定在血脉深处的旧约，竟被人间遗忘。
但绝巅层次的赫连昭图来了，同样能影响【夺神】的结果。他这样的人间帝王、开国之祖，自然不会再提及此事。没来就是没来，他默认这一结果，承认这一选择。只想把握现在的条件，继续迈向胜利。只有苍图神显化在外的那尊神相，才会故意表现得愚蠢，冒失地询问赫连云云为何没来。苍图神用这般急不可耐的问题，果然让赫连昭图确认了部分真相。这很有可能导致赫连昭图这个年轻人的倒戈——人常常会被感情影响，难以做出正确的选择。所谓万载大计、永恒王朝，对年轻的孩子来说，有时候还真抵不过朝夕相处的情感。
毕竟是建立霸业的盖世枭雄，赫连青瞳没有回避这个危险的问题，只是问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母亲，将它拦下了。”赫连昭图回答道，“在最艰难的夺神战场，我母亲拒绝了这份助力，甚至冒险将其晦隐。”
他直视面前这尊不知是人是鬼的神躯：“是我在绝巅门外，眺望现世极限，在血脉深处，窥见了这份旧约——前来觐见。”
赫连青瞳如残烛般奄奄一叹：“通往胜利的道路，常常要用鲜血染就。赫连家几十代人的牺牲，总要有一个人来结束。昭图，你是赫连家的子孙，未来的牧国皇帝，这道理应该不用老祖宗再教你。”
赫连昭图道：“所谓‘牺牲’，在历史上只是一页薄纸，在眼前，是我行过的山道。但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我的血脉至亲，是叫了我快三十年‘兄长’的亲妹妹。”
他逼得赫连云云远走星月原，不只是为了迅速把握权力、聚国势开天门，不只是防备苍图神，也是为了防备自家的老祖宗……赫连青瞳！
“混账！”神座残骸间的衰老神躯，双手撑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你也知道牺牲在你眼前，是你行过的山道——历代赫连家的帝王都为此牺牲了，凭什么赫连云云就牺牲不得？！”
“因为我来了。”赫连昭图说。
“好……好孩子。你真是有担当。”神躯里苍老的声音，有几分清晰的欣慰，“我理解你作为兄长对妹妹的保护，你是赫连家的好男儿。”
“现在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赫连青瞳说道：“苍图神好不容易才挤出的超脱一击，无功而返，在现在这个时空片段里，已经无力反抗。你且上前……再举帝剑，杀此神躯！”
若以国势杀死这尊神躯，显化在此身里的他和苍图神，就都将落到残魂状态，只能在神位深处以最虚弱的状态相互争斗。谁赢谁就继承苍图天国的一切，顷刻之间夺得神位，超脱永证。他有十足的把握，即使手撕牙咬，也能咬死这一直高高在上的现世神。因为他从最卑贱的位置走上来，已经懂得了强大，而苍图神始终在神座之上，并不懂得弱小！
苍老的声音一时急切：“快！我无法压制祂太久！”
赫连昭图却定身不动，只问道：“我的母亲呢？她现今何在？”
神灵那苍青色的天眸里，有再明显不过的疑惑，似乎不明白赫连昭图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她正在你身后。”
苍老的声音叹息道：“你只晚了一步，在你登上天国的前一刻，她已然力竭不幸。但是她也帮助我，将苍图神压制到了现在的程度——千载神战，毕功一役，只等你登庸！”
“不。”赫连昭图摇头，“我知道刚才是她救了我。”
他异常笃定地道：“在某个我还未能注视到的时空里，她一定还在战斗。”
“……孩子！”建立霸业的雄主，今日一再叹息，“这是超脱的战争，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不死，没有谁能确保安全。你最好抛弃你盲目的相信。我也很想她还活着，可是她没有！刚才那一击是我损耗生命本源，抹消了苍图神的力量！”
“这并非盲目。”赫连昭图道，“因为她是赫连山海。天下第一的帝王。我相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伟大的故事正在发生。”
他紧紧地握着剑：“先祖，您是追求胜利的人。我不相信您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浪费超脱层次的力量来救我——当时我的剑已经斩下了，若我没有斩偏，这局已经结束。您这样的真正帝王，怎么会冒险做这么不必要的事情？”
谁都不能否认赫连青瞳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赫连昭图对自己的先祖也满怀崇敬。但他也不会看不到先祖作为帝王的冷酷。在血脉的深处放下源血，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过是一双备用的眼睛！
“我明白你敬她如神！但——”赫连青瞳的声音里，有叹惋，有怒其不争，最后只剩下无奈和妥协，“山海是生是死，你总会看到结果。若是她还活着，你现在更要斩碎神躯，助我灭杀苍图，这样才能帮到你的母亲，不是么？时间不多，不要错失机会！”
“我正在帮助她，用我的方式。”赫连昭图手中的登庸剑，已是星光点点，国势汇涌。它们飞扬在寒刃上，仿如万家灯火照银河：“我不会贸然杀死这尊神躯，但我会抹掉你们所有的天国权柄。”
赫连青瞳浑浊的天眼里，第一次真正流露出惊诧的情绪：“我们？”
赫连昭图平静地道：“你们。”
言罢，剑一横。霎时，丹陛裂，玉栏碎，神殿穹顶日月摇。
赫连青瞳怔坐在那里，一时失神。本来还寄望于赫连昭图斩碎神座的那一剑，只是危险警觉下的病急乱投医。没想到他真的那时就下定了决心。是冒着必死的危险，出手斩掉最重的天国权柄！
不仅仅是智略和勇略，令赫连青瞳动容的是这份相信。交流断绝，而能毫无保留地相信。子愿为母死，母愿为子亡。谁说天家无情？说起来，正是一代代血亲相继，舍生忘死，才有他和苍图神的分庭抗礼。才有如今这苍图天国里的好局势。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自己竟然不相信这种力量了呢？是因为他已经触及永恒，感受到那种超越时光的力量……自己也不再愿意牺牲了吗？自己不愿意，所以也不相信别人愿意。
寒芒闪烁，剑光四横。堂堂监国太子，像是一个砖瓦匠，正在催动国势，疯狂地拆卸神殿！其出剑之准，用剑之速，果然国势剥天权！
终于，那衰老的身躯在神座残骸里起身，苍老的声音复归于威严。
“呵呵呵——”属于苍图神的声音，冷漠地笑道：“机会失去了。”
不知是苍图神重新压制了赫连青瞳，还是赫连青瞳放开了封禁。总之，神的气息于此刻外放。此躯颤颤巍巍，也终归能见几分自由。颤抖着的神的手掌猛然一挥，神音如天敕降临：“寇犯天国，护法神降！”
神殿四周的辉煌壁画，于此刻神光涌动。一片璀璨光芒飞出，降化为一尊骑着九丈白狼的强大身影，护卫在神座之前！
此尊身穿锁甲、足踏战靴，双手戴着铁爪。其身颇显瘦小，气息格外凶厉。一双狼之竖眸转来，散发残恶绿光。
正是王帐骑兵之“狼帅”，当代“忽那巴”，那良！在王帐骑兵内部，他已仅次于“虎帅”赫连虓虎，真正手握重兵，负责拱卫至高王庭。此时一经降临，顷刻神力灌顶，他和他的座狼，体型都急剧膨胀。
据苍图教《创世神典》记载，在十二主神与诸多仆神之外，苍图天国还存在三尊地位特殊的护法神。这三尊护法神拥有无上勇力，在苍图天国中代表着战争的强大神灵。许多神话传说中的神战，皆是由这三尊护法神发起。
他们分别是护法狼神“忽那巴”、护法鹰神“支哥祁”、护法马神“渊宁革”，分别代表【狼图】、【鹰图】、【骏图】，这也是三门神通之名。
在苍图神教鼎盛时期，每一代都有不下十个“神眷者”，分别摘取相应神通，作为护法神在人间的行走，维护苍图神教的道统。然而，随着苍图天国封锁，神恩不再，“神眷者”便日渐稀少。在当代草原，仅有那良一人。
正如神冕布道大祭司无法抗拒苍图神的命令一般，护法狼神也不可能抗拒苍图神的征召。在天国神力的灌注下，历代护法狼神之力加持于其身，那良的力量急速暴涨，瞬间便抵达绝巅！绝巅之境绝非外力可求，这是彻底的神性力量。苍图神征召的是神国里空缺的那一尊护法狼神——
今征那良成神！
此次夺神终战，乃是牧国最高机密，就连涂扈都要瞒住自己与他人，那良这样的“神眷者”，自然不可能知晓此事。甚至为了不惊动苍图神，他的军职也未变动半分，一直到被征召至天国的此刻，他都肩负着拱卫王庭的重任。
他是个不知情者，只因女帝迟迟未归，草原人心动摇，他心中隐有几分猜测。在赫连昭图与赫连云云的权力斗争中，他代表着绝对忠诚于天子的王帐骑兵，保持了静默。
此刻，神力倾灌，他这个“神眷者”可谓一步登天，立即拥有了真正“忽那巴”之尊，获得苍图天国护法神之尊位！
他的身体血光绽放，气息一再暴涨。狼性为贪，血噬众生！“狼”的部分，是苍图神最恶的力量。他已显化千丈之高，且还在急剧膨胀。
伟大神主下达命令——
“杀了这逆上之仆！”
那良泛着绿光的狼眸，一瞬间变为血瞳。血瞳之中，映照着赫连昭图龙气翻飞的道躯，当然也映照了赫连昭图身后那尊缄默的大牧女帝石像。
“……陛下！”
神性的血色眼瞳里，乍起人性的情绪波澜。尽管挣扎颤抖，但终究发出了这声呼喊。
神光一时大盛，神音响彻天穹——
“大牧太祖尚为座下一小童。人间帝王，尊贵不过百年，岂得你俯首！”
一念即神位永固，一念便高高在上。心中一念转变，从此便是苍图天国里的尊神，再无需奋斗。曾经遥不可及的黄河魁首，已然一骑绝尘的镇河真君……也不过同在绝巅！
可是……
“阿爹，这是什么？”
“可不能弄坏了，这是……书！”
“书是什么？”
“书是教我们做人的东西——这是巡讲塾师说的。他后天还来，娃娃可要认真去听。”
“咱家哪来的书啊？”
“陛下送的，家家都有，说是一定要识字咧。说读书识字了，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今时今日，是谁真正恩泽草原？谁让牧民吃饱饭，谁在丰沃草地，是谁安宁四方，谁送书开民智，启慧万家万户？而又是谁，视民如牧草？甚至只割不种？
一个从狼群里捡回来的孩子，能够吃饱喝足、健康长大，识字练功，乃至于进入至高王庭，加官进爵——这就是今天的牧国。
“神主——”那良的气势急剧攀升，声音却低沉颤抖。
“忽那巴！”衰弱的神躯里，发出愤怒的呼喊：“忽那巴！”
“我不叫‘忽那巴’，我叫那良。这是我识字之后，自己取的名字——您知道什么叫‘良’吗？”那良已有五千余丈、还在继续膨胀的神躯，背对苍图神，而面对大牧女帝的石像，竟然摇摇颤颤地……半跪下来，行了军礼！
“狼’字去兽是为‘良’。”
“良’是‘好’的意思。
他这样说着，颤抖着探出手，狠狠插在自己的胸膛——又一咬牙！在胸膛撕下一张整皮来！
那是神光辉显的狼图！顷刻神光黯淡，只剩鲜血淋淋。
他的气息急剧衰落，巨大的神躯像一个被戳破的水泡！
当代神眷者“忽那巴”，自毁【狼图】！自废神通！以此抗拒征神！
他眸里的神光顷刻涣散，而便怔忡地看着前方。
女帝看起来已经不存在了！
可他仍心怀敬意。
耳边仿佛听到那个声音，那个亲切的声音——
“狼孩，可愿从朕征？”
他颤抖着，颤抖着，而终于有了一丝气力：“臣，愿从陛下征！”